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女巫的第二时间 作者：林也遥 文案 程南没想到，四年前暗恋自己的土姑娘，竟然有另一个身份。 魏陵也没想到，暗恋的小鲜肉新交的女朋友，竟然是她的病人。 【院内八卦：你听说了吗，大龄剩女魏医生跟她做人.流手术的女病人因为一个男人打起来了。】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魏陵 ┃ 配角： ┃ 其它： ================== ☆、1 　　“你知道有多可怕吗？”齐淼拍了桌子，大排档的桌板一震。 　　“我晚上起来上厕所的时候，看到她在还开着台灯。然后我拿手机一看，都已经两点了。” 　　 　　“我当是什么啊，”李轩喝了口酒，眼神从齐淼飘到苏郁恬身上，停在她粉紫色的雪纺上一秒，又飘回来，“上次不是说了吗。凌晨两点算什么，凌……” 　　 　　“这次不一样啊！”齐淼一点没被李轩泼冷水，脸是因为喝酒显出来的不太正常的红，“然后我回来的时候，走近了一看，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她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左边李轩的话被她打断，一口气提了上来，右边是苏郁恬等着她下面的话，圆桌的对面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程南，他斜刘海遮住眼睛，似笑非笑，有股子漫不经心的感觉。他没看她，他在看苏郁恬。 　　“你倒是说呀。”苏郁恬错开目光，娇羞的低下头，拿胳膊去蹭齐淼。 　　 　　“看到她在吃苹果吧应该，在吃一个什么东西，红色的……嘴角都是血。” 　　她抖了抖肩膀，仿佛还原当时的恐惧，“天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啊！太可怕了你们是没看到那个场景……” 　　 　　“真的假的啊？！”李轩有点吃惊。 　　“我亲眼看到的还能有假！”齐淼声音抬高了。“真的太吓人了，我是不敢再跟她一个寝室了。可是老吴就是不肯换床位啊！烦死人了。” 　　 　　李轩还是有点不相信。 　　齐淼有点生气了。 　　“你是怎么不相信了？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我早就觉得江宁这人身上一股子邪气。” 　　“每次起夜都能看到她，是不是不睡觉的哇！不信你问郁恬——” 　　 　　长头发的女孩子接过话头，“确实睡很晚的时候都能看到她……”在这里顿了一下，抬头看程南，“昨天你短信发过来那会儿不是已经很晚了吗，但是她还没有睡。” 　　 　　对面的男生轻轻弯了弯嘴角，拿出手机看了看，“嗯，是的，大概十二点半。” 　　 　　李轩凑过来，“哟——” 　　他在两个人之间来回看了一眼，笑得又暧昧又猥琐，“啧啧啧……” 　　 　　气氛刚刚好，齐淼把酒杯往中间一推，“真心话大冒险——玩不玩？” 　　 　　第一个抽到鬼牌的是齐淼，程南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 　　齐淼抱着苏郁恬不肯撒手：“我喜欢郁恬！” 　　 　　程南低低笑了半晌，挑眉“还可以这样玩？” 　　“要不你大冒险得了，”他指了对面桌的男人，“要微信号。敢不敢？” 　　 　　如果是一群男人，齐淼可能真的会怂。但对面只坐了两个。仔细看年纪都还不大，稍微有点社会人士的样子，应该刚毕业没多久。 　　到底是年轻，借着酒齐淼横了李轩一眼，“谁怕谁啊！”转身就去了。 　　 　　程南没指具体是谁。对面桌有两个男人，都很年轻，穿着甚至都有些类似，但明显一个比另一个帅。帅是真帅，不像程南带了股子吊儿郎当的痞气，那是白衣少年风度翩翩的帅，在听到齐淼的问话以后有片刻的微愣，然后轻笑起来。 　　笑起来更好看了，说不上是喝了酒还是为什么，齐淼竟然觉得心跳加速，连手都在抖。 　　好在最后一切顺利。 　　 　　齐淼坐回椅子上，挺直腰杆看李轩。 　　李轩笑得合不拢嘴，“厉害厉害。”夸张的恭维了起来。 　　 　　第二轮抽到鬼牌的是苏郁恬。李轩满脸淫.笑，搓手掌问她，“你喜不喜欢程南？” 　　所有人都看向苏郁恬。 　　 　　李轩笑的不怀好意，就连齐淼的笑都带有心知肚明的暧昧，但程南还是微微咧嘴，眉眼弯弯，明明是关于自己的问题，仍是这副表情，就又显出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来了。 　　 　　苏郁恬低头笑了笑，看向程南的方向带了一点点挑衅的意味，很快又恢复原来娇羞的模样，端庄、大方，侧弯双腿，卷发落在胸前，她也刚好看向发间，“我啊……” 　　抬起头，歪头，靠向齐淼那边，“也选大冒险好了。” 　　 　　“哇！！”李轩怪叫。“这怎么行，快说啦。” 　　苏郁恬但笑不语。 　　 　　最后还是李轩妥协，“那你去问人家有没有女朋友！”还是上次那个男人。 　　齐淼：“同一个人，不太好吧。” 　　 　　苏郁恬抬头看了程南一眼，男生也在看她。 　　对视了十秒，苏郁恬先移开目光，“我去。” 　　 　　她走到那两个人面前，低头说了些什么，三个人一齐回头往他们这桌看，都是程南的方向。李轩又“哟”一声，程南向苏郁恬举起酒杯。 　　 　　很快苏郁恬回来了，她穿了一个包裙，露出的小腿又细又长，步子迈得相当漂亮。 　　 　　“有的。”苏郁恬说。看着李轩。余光扫了程南一眼，男生在看她。 　　 　　然后又一轮抽牌。这次轮到程南。 　　李轩：“天道好轮回啊。”暗戳戳笑了场。 　　 　　齐淼问他，“你是不是喜欢郁恬？” 　　 　　有那么一瞬间，是安静下来了的。 　　像是都在期待一个答案，所以所有人都在等同一个人发声。 　　 　　但那个人迟迟没有说话，所以把人的心思吊得老高。 　　 　　夏夜的大排档，啤酒瓶三三两两，他们四个人每个人手里都还握着不下半杯，只用苏郁恬抿了一口，没有说话。 　　男生的声音响了起来，跟他的样子一样，年轻、又没有忧虑的声音，带了点清澈的感觉，“我也大冒险好了。” 　　 　　李轩比齐淼反应更快也更激烈，“哎哟！这怎么行！”他又给程南加酒，“那怎么能每个人都大冒险呢，反正今天不行。” 　　齐淼跟着说：“是啊！必须要有一个答案。” 　　 　　程南没说话。 　　 　　因为大家都在等，而他又迟迟不说话，所以气氛变得有点尴尬。 　　 　　最后是苏郁恬，放下酒杯，笑了笑，俏皮的小卷发搭在胸前，“大冒险也可以啊——” 　　“如果你愿意追江宁的话。” 　　 　　那是听到好笑的笑话的模样，李轩笑得东倒西歪，齐淼也跟着笑起来。似乎是被气氛感染，就连程南也咧开嘴角。 　　他的声音澄澈又干净，像雨后的青草地。 　　他说：“好啊。” 　　 ☆、2 　　江宁起来的时候，迷迷糊糊觉得嘴角疼。伸手一摸，摸到了血流完了结成的硬痂。等到昨晚流血了，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最近有多偏食。没办法，泽州的水果太贵了，她根本买不起。 　　 　　江宁突然想起郑衍。郑衍总说她迟钝，她顶嘴，反问他“是吗？” 　　虽说是反问句，但其实江宁自己再清楚不过——她也不是生来就这么迟钝的。 　　 　　她穿好衣服下楼。 　　泽州虽然水果贵，但是有一点江宁很喜欢，它的季节不太分的开。说好听点就是四季如春，到了八月份依然不大显热。确实是不热，长街上到处是来往的行人，穿长袖大有人在。江宁穿了一身短袖短裤，早上的时候其实有点冷。 　　但她还是喜欢穿短袖——好洗，干的快，最重要的是便宜。 　　 　　她去药店买vb和vc。如果有便宜的，还可以顺便买一支唇膏。 　　没想到碰到了熟人。 　　 　　当时她进门就看到打折的唇膏，拿在手里问售货员有没有维生素。店员转头就准备给她拿保健品，被她叫住了。 　　江宁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小瓶，白色的，有没有这样的维生素？” 　　售货员去给她找。 　　就是这个时候她看到程南。 　　 　　程南手里拿着药，挑眉看她。早上人少，就他们两个，程南靠在玻璃柜上，他长得高，用手肘撑着玻璃柜，就得斜靠着，看起来东倒西歪、没个正形。 　　他盯着江宁，没有打招呼，江宁主动朝他点头。 　　余光看到他手里的药，达喜两个大字。 　　 　　江宁不知道说什么好。而程南只是看着他，有点儿玩味的意思。还好售货员赶回来，拿起手里的小塑料瓶示意江宁。 　　江宁点头，问她：“多少钱？” 　　 　　“三块。” 　　 　　“一起？” 　　 　　“一瓶。” 　　 　　“这么贵？”江宁皱眉，“不是一块钱一瓶吗？” 　　 　　“我们家就是这个价。”售货员比江宁稍微矮一点，拿眼睛斜睨她。 　　 　　江宁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她把唇膏推出去，“那这个不要了。” 　　 　　就在她把一张五块和一枚一块放在柜子上的时候，程南刚好也把他手里的药放在玻璃柜上。 　　江宁当时低着头，刚好看到那几盒药的名字，果然是奥美拉挫、阿司匹林、甲硝锉…… 　　江宁若有所思。 　　 　　她拿着药往外走，却被人叫住了。 　　 　　“江宁。” 　　 　　是那个声音。江宁想。 　　程南的。 　　 　　她转头。 　　阳光下少年有了点表情，似笑非笑的，斜刘海遮住一半眼睛，实在是看不太清神情。但到底是夏天的阳光，打在人脸上，有种毛茸茸的温柔。 　　 　　她突然想到第一次见到程南的样子。 　　四月底那会儿已经入学了一部分人，而她来的晚，到画室的时候其他人基本已经互相认识了。老师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她一个新人站在那里，本来就尴尬，这会儿坐在位置上，就像一个透明人。不过她一贯迟钝，并不觉得有什么。抬起头看的时候，旁边三三两两都是圈子，只除了程南。 　　他一个人蹲在角落里，下笔的样子相当果断。从江宁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画架的背面，那当然不是当时大家围着写生的那组静物，是他的速写，八开的，双人组合练习。模模糊糊的，江宁想到之前老师总说她速写画的死、没有灵气，当时真的是不懂，但这会儿看程南的画，再抬起头看他这个人—— 　　斜刘海遮住眼睛，应该是显得没精神的一个发型。但并不会有人这样觉得程南。他画画的时候出奇的认真，给他带了点光彩。刚好这个时候有人叫他，转过头的那瞬间江宁看到他的眼睛，也听到他的声音。 　　 　　——就是这样的毛茸茸。 　　像羽毛抚过人身上。 　　 　　江宁回过头，站了这么会儿，脑子过了段故事，程南还没说话。所以江宁只好接话，不知道接什么，就叫了他名字，“程南。” 　　 　　程南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懒洋洋的。江宁想。 　　 　　“吃过早饭了吗？”程南问。 　　 　　“……”江宁想了想，“没有。” 　　 　　程南自然而然，往前走，跟她并肩，“那正好一起，我请你。” 　　 　　两个人面对面吃馄饨，程南没说话，江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所以非常沉默。 　　先说话的是程南，“喝豆浆吗？” 　　 　　江宁拒绝了。 　　 　　然后再没有一句话。 　　 　　从早餐店出来两个人顺路，一路走到宿舍楼。分别的时候程南看着江宁。其实那会儿江宁觉得他们有点靠得太近了。 　　正在犹豫要不要退一步，就听到程南说：“你的衣服挺透的。” 　　 　　江宁低头看自己白色短t，棉的……隐隐透出了肉色的内衣。 　　 　　* 　　 　　第二周上课程南特意挨着江宁占了一个位置。 　　江宁一般都到得早，选的位置又靠中间，所以旁边其实是有人的。但程南挤了过来，对同学小声说了句话，挤眉弄眼半天，最后挨着江宁坐好了，在调整画架。 　　 　　他凑到江宁跟前，给了她一个小袋子，说“送给你”。也不管对方的反应，就开始飞快打起稿，自顾自的去了。 　　那是个塑料袋子，还有药店的logo，江宁没拿，却可以看到里面的东西大概是什么——维生素，唇膏，都是她在药店准备买的、又不是同一样的东西。维生素是保健品的维生素，看样子好像是什么康臣倍健，差不多一百来块钱一罐，唇膏也不是那管打折的唇膏，大概也贵得很。 　　江宁假装没听到，继续画画。 　　其实他们动作很小。但画室就这么大，这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同一个静物，坐在他们身后的人，其实靠得挺近。也当然看清了他们的动作。从身后开始爆发出非常大的起哄声—— 　　 　　外面抽烟的吴老师赶回来压纪律，才堪堪止住了声音。 　　 　　但还是有人起哄。 　　“程南你可以啊。” 　　“江宁？？？程南厉害了啊！！” 　　“哎我去，哈哈哈哈，真的假的啊……” 　　有一个熟面孔，经常在程南身旁看到的人，好像叫李轩吧，江宁放下hb换2b，用余光看到他勾着程南的肩膀，挤眉弄眼不知道在说什么。 　　 　　程南就笑。 　　还是懒洋洋的。 　　 　　她没接那袋子东西。 　　下课了，程南又找她，“收下吧。” 　　笑了一下。 　　 　　歪了一下头，上挑嘴角，其实还是懒洋洋的。 　　一点都不真心。江宁想。 　　但还是收下了。 　　 　　李轩像连体婴一样搭着程南肩膀，他比程南稍微矮一点，下巴放在程南肩膀上，对江宁说：“你也不问他为什么送你东西。” 　　江宁拿着袋子，问他“为什么？” 　　她看的是程南。 　　 　　程南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李轩说：“因为他想追你。” 　　程南耸肩，也说话了：“中午一起吃饭吗？” 　　 　　江宁说：“好。” 　　 　　是五个人的饭局。 　　 　　江宁跟另外那个人打招呼，“苏郁怡，齐淼。” 　　两个室友见了江宁，表情有点奇怪。 　　 　　苏郁怡从入学、成为室友到现在，几乎还没给过江宁几个正脸，今天一次给了个够，有点儿怜悯又有点戏谑的样子，说了声“好巧。” 　　 　　李轩说：“不巧啊。”他指了指程南，“他叫来的。” 　　 　　程南指了指自己，“嗯，因为我在追她。” 　　看向苏郁怡。 　　 　　苏郁怡咬着下唇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调整好表情，还是原来端庄优雅的样子，“是嘛？”她说，拉长了调子。 　　 　　齐淼去拉江宁，“江宁江宁，南神在追你，你有啥反应没？” 　　 　　江宁盯着菜谱。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 　　 　　这是齐淼讨厌江宁的另一个地方，除了像鬼、每天穿同样的衣服、邋遢从不倒持自己、每晚睡太晚亮灯亮得睡不着之外，她最讨厌的就是江宁这点。 　　照理说江宁身上哪一点都让她讨厌，但真的，拎出来还是要讲清楚，每次跟江宁讲话这副慢半拍的样子，每次都让齐淼觉得非常恼火。 　　所以她几乎从不跟她讲话。 　　 　　但这会儿不一样，齐淼看了一眼苏郁怡，在看程南，她又看了一眼程南，程南在看江宁。所以她只好又出了声：“你答应南神嘛？” 　　 　　江宁像是反射弧才转到这里，也看向程南，一字一顿的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只用李轩最没心没肺，“你也有今天？！”他笑，拍了拍桌子，“我日，你竟然被拒绝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程南看着江宁没说话。 　　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过了一会儿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苏郁怡。 　　 　　苏郁怡也笑了，“扑哧——”笑出了声，显然很开怀的样子。 　　学的是李轩的样子，“你也有今天啊。”但她做出来，眨眼间有股妩媚的劲儿。 　　 　　程南耸肩。 　　“没办法，被拒绝了。” 　　他说。 　　 　　这顿饭吃得奇怪，开始全场尴尬，所有人都在看江宁，后半程大家似乎都很开心的样子，没有人再想起江宁。 　　收好东西。 　　江宁重新拎起那个小袋子。 　　 　　慢吞吞走回画室。 　　 　　 ☆、3 　　晚上打好水准备回寝室的时候，听到苏郁怡和齐淼的声音。本来没什么，但江宁听到自己的名字，所以停了脚步。 　　她拿着一个保温壶，有点重。听到齐淼说：“我都要被气死了，她竟然拒绝了南神？她以为她是谁啊？” 　　苏郁怡的声音，没说话，但也能分辨出是她，轻轻笑了一声。 　　“你都不生气的啊？”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停了一下，“难道要她答应才开心吗？” 　　“程南到底是怎么想的啊，你叫他去追他就真的去追，不知道是真心话大冒险呀。” 　　“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想的。”有点儿嗔怪的样子，“拖着嘛，他喜欢我就奉陪咯。”尾音是上翘的。 　　“我说你也是的，为什么不直接跟他挑明了，两个人在一起算了。” 　　“他那个人啊……” 过了一会儿苏郁怡的声音才响起，“哪能跟一般人一样。” 　　 　　江宁觉得这个时候进去会很尴尬。所以把保温壶原路提回了水房，打算重新走一遍。她把水壶放在热水机旁边，跑到阳台发短信。 　　还是夏天，风都是热的。吹的人心烦意乱。 　　 　　“在干嘛呢。”她打字。 　　很快郑衍就拨了回来，但被江宁按掉了。 　　 　　江宁继续打字，“不想说话。” 　　从“对方正在输入中”变成“今天怎么不开心”只过了短短五秒。郑衍还发了个表情。 　　江宁：“问你在干嘛呢。” 　　“手术。” 　　“这都几点了？” 　　“赵主任组缺人被拉来的，听师兄说护士长净给他排这个点。” 　　“等等……手术还玩手机？” 　　“就缝合了。师兄在做，我蹲在这里呢。” 　　“：）” 　　“你每次这个表情都怪吓人的。” 　　“有嘛？” 　　“下次对镜子试试。” 　　江宁没回，郑衍又发了个表情。其实郑衍不爱用表情包的，他的表情都是从江宁这里收藏的。连使用的场合都微妙的重合。 　　 　　郑衍又说：“还好之前有记得照，刚切下来的胃，要不要看看？” 　　江宁：“……” 　　“那你给我看看你最近画的。” 　　江宁说：“下次。” 　　 　　她还在打字，“想出去吃顿好的。快过来请客。”没发出，郑衍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这次江宁接了，“干嘛？” 　　那边男人的声音有点沙，带了种磁性，像抚摸在缎子上，“没干嘛。” 　　他继续说，“我就想听听你哭了没。” 　　 　　江宁面无表情，“傻逼。” 　　 　　郑衍却笑了，“是我。” 　　 　　挂了电话，江宁觉得心痒痒。从口袋的夹层里摸了半天，摸出一根烟来。夹在指缝里，对着又风吹了半天。 　　她没有打火机。 　　但这一层的阳台，她记得是见过一个被人放在这里，像是藏起来的火机的。 　　 　　阳台的构造是这样的，对着水房的地方是一条走道，随着建筑的结构朝两边弯。她从左边的弯角走到另一边，想找那个打火机。冷不丁浑身颤了一颤—— 　　黑暗里有个人在蹲着抽烟。 　　是程南。 　　 　　看到她走过来，半天没说话。 　　本来就被刘海挡住，黑暗里更是看不清表情。 　　 　　江宁脸上一片晦暗不明。 　　 　　那会儿她指缝里还夹着烟，程南蹲着，就这样把手往上一抬，轻轻点着了江宁手里的。 　　冥冥中，江宁觉得这一幕就像神迹降临，有种预兆般的吊诡。 　　她看见黑暗里仍然保持蹲坐姿势，直直看着自己的男孩，烟火的光在他的眼里变成一个暖黄色的点。 　　——头一次落荒而逃。 　　 　　江宁走了好一会儿，程南才起身。 　　他在阳台上张望了一会儿，从三楼只能看到无数、更高的建筑遮天蔽日，像是夹缝一样的间隙里长了两排树，但都长不高，从程南这里刚好可以看到树冠，被风一吹，颤颤的。 　　 　　他其实早就知道江宁过来了。 　　第一次过来的时候他还没开始抽烟，躲在角落里看她打水。 　　 　　仔细看她真的非常瘦，有种盈盈一握的感觉。那水壶在她手里显得更沉了，几乎都要握不住。拎着水壶上去了。 　　 　　她第二次下来，还没出声，程南就知道是她。 　　 　　她的影子投在了阳台的地面上——还握着那个水壶——投影倒在地上，夸张的变得更大了。 　　程南觉得有点想笑。 　　 　　还没笑出来，就听到她说“干嘛？” 　　有那么一瞬间，程南只觉得汗毛倒立。但很快它们又躺了下去，他听见几乎是同一个声源地发出了夹杂电流的沙哑的男低音，才意识到江宁在打电话。 　　 　　那声音挺好听的。够man。 　　男朋友？程南想。 　　 　　他突然想起中午吃饭的时候餐桌上的那个人，也是江宁，他跟她表白，她怎么说来着——“我有喜欢的人了。” 　　 　　难道是这个？ 　　又听了一会儿，程南突然捏了捏烟。 　　 　　心烦意乱，他忽然听到江宁笑了。 　　挺短的一声，但莫名的好听，还没听出更多，听到她说“傻逼”。 　　 　　程南还是第一次听到她骂人。 　　其实他之前对江宁的印象真的很少。她的存在感太低了——如果不是齐淼老提的话。她长的不算漂亮，专业成绩也一般，素描速写基础不算好，但色彩还行。女生嘛，色感一般都比男生稍微好一点。就连这都没什么不同。 　　程南觉得她像个木头。没什么表情，倒不是真像齐淼说的那样有股阴邪气，而是说她太呆了。反应慢半拍，表情没上来，所以显得有点傻。 　　 　　没想到竟然还会骂人。 　　那股子奇怪的感觉又来了。程南觉得更不爽了。 　　 　　他又吸了口烟，江宁电话也打完了。准备起身的时候，突然觉得眼前一暗。 　　他眯起眼睛看，发现江宁站在他面前。 　　——还拿着跟烟。 　　 　　程南挑起眉毛，看了她一眼。但她这个时候背着光，实在是看不太清。 　　不知怎的，程南把烟给她点上了。 　　过了很久他才想明白点烟这个动作的含义，大概是真的想看清她当时的表情，所以他举起手里的烟就想当个火光去照亮她的脸。 　　很显然烟没能做到。 　　 　　幸运的是在转身那瞬间她又重新朝了阳，走廊的白炽灯亮如白昼，她很快就离开了阳台，也很快跑上了台阶。 　　但是足够了，足够程南看清她的侧脸。 　　 　　——她哭了。 　　——她真的哭了。 　　 　　 ☆、4 　　江宁再回寝室的时候，齐淼已经没有和苏郁怡聊天了。苏郁怡在洗澡，齐淼坐在床上玩手机。 　　 　　江宁回座位，摊开书继续画画。老师布置的速写作业她白天就已经画完了。又画了半个小时把作业再画了一遍。已经十二点了。 　　室友也都上床了。但还没睡，手机亮着。 　　 　　江宁拿出自己的另一个本子。 　　其实每个画画的人都应该有这样一本速写本吧——不是交作业那本，就是自己随手涂鸦，想到什么画什么的本子。可以是临摹，也有走在路上的写生，什么都有。 　　江宁的是拿来画漫画的。 　　 　　也不知道最后能画出多少，江宁就刚刚画了个人设。一个不漂亮也不丑，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她有朽木露琪亚的小圆脸，乖巧遮住眼睛的齐刘海，预想中是画成元气少女缘结神那样精致漂亮的少女风，奈何她画风不同。 　　她给她起名叫做巫女，也不是什么真名，就是她想的代号。 　　 　　一个其他地方都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孩子——除了她长了三个眼睛。画的时候，江宁这样想。 　　就在她被刘海遮起来的额头上，江宁给她画了一颗小小的还没有长开的竖瞳。 　　 　　这是一个魔幻故事。长了三只眼睛的女孩子从小害怕别人发现自己的不同，所以自闭又懦弱，没有人愿意跟她说话，除了班上那个喜欢看书的男孩子。 　　那一定是个很好看的男孩子，江宁想，因为他非常温柔。她画了几笔，拿起来看，又一次看到程南的影子。 　　江宁只好重画。 　　她已经卡在男主的人设上三天了。 　　 　　干脆就先跳过人设。江宁把脚本拿出来准备画分镜。听到对面床齐淼的声音：“郁怡，睡了吗？” 　　隔了会儿苏郁怡才回话，“没呢。” 　　 　　…… 　　 　　苏郁怡正在给程南发微信。是苏郁怡先发的： 　　“睡了吗？” 　　 　　“还没。” 　　 　　“在干嘛。” 　　 　　“想你。” 　　 　　就是这会儿苏郁怡听到齐淼的声音，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弯了嘴角。调整了一下问齐淼，“怎么啦。” 　　她们是隔壁窗，脚对着脚，所以声音有点远。 　　齐淼突然坐起来，靠近苏郁怡这一头，对她说，“还记得周六真心话大冒险吗？” 　　 　　苏郁怡飞快的扫了江宁一眼，看着齐淼回话，“记得呀。” 　　 　　齐淼看也没看江宁，“就我们搭讪那个男的，你觉得他长的帅不帅啊？” 　　“他不是有女朋友了吗？” 　　“哎，你不知道——”齐淼把手机伸了过来，“他是泽一医院的医生，你看这张照片，我天好帅啊。” 　　苏郁怡接过手机，屏幕上确实是那天那个男人，当时他好像穿的也是白衬衫，照片上穿着白大褂的他又跟白衬衫的模样有些不同，有种禁欲的美感。就听到齐淼继续说，“我才发现我有制服情结啊啊。” 　　 　　苏郁怡笑了声，“确实挺帅。” 　　齐淼：“想撩。” 　　“不要怂。” 　　“啊啊啊啊啊啊啊！”齐淼叫了几声，“我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啊？都这么晚了，而且他不是有女朋友吗？” 　　“有女朋友怎么了，”苏郁怡对着齐淼眨了眨眼，“我们只是想做朋友而已呀。” 　　她又倒了下去，“不过今天确实太晚了，明天早上发。” 　　 　　苏郁怡躺在床上躺好，翻出微信对话框，程南没有再发别的。 　　她想了想又发了一条，“还在干什么呢？” 　　听到床那头齐淼不情不愿也躺了下去，还在问着“那我明天发什么好呢？” 　　 　　程南没有回话，苏郁怡跟齐淼接着分析，“你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医生，可以先问一下。” 　　“最好再问一下他多大，”补充道，“再说一下那天是真心话大冒险，希望他不要觉得太冒昧。之类的……” 　　齐淼：“我天！不愧是女神，就这么说！”说着在床上左右翻了两圈。 　　 　　程南这个时候才回，“想你室友的事。” 　　苏郁怡嘴角落了下去，“江宁？” 　　“嗯。” 　　“人生中第一次被拒绝？” 　　“不是啊。”程南连发两条，“我不是还被你拒绝了么？” 　　苏郁怡翻了个身，“我什么时候拒绝你了？”重新笑了起来。 　　 　　“你没有拒绝我呀？”程南说，“那我记错了。” 　　苏郁怡挑眉，“那你要怎么办呢？” 　　程南：“不知道。” 　　苏郁怡贴着墙，虽然泽州的温度变化不大，但夏天还是热的，她把左手放在墙上，右手捏着手机打字，“要不要我帮你追呢？” 　　程南过了一会儿才回，“好啊。你把她手机号发给我。” 　　苏郁怡沉默不语。 　　 　　* 　　 　　江宁打好分镜，第一段的小故事是发生在校园里的。 　　自卑又沉默的齐刘海少女遇到了温柔善良的白衣少年，男生说你要多笑笑，这样才会好看。画他笑的场景的时候，江宁不自觉也弯了嘴角，有点痛，一摸，摸到了嘴角的硬痂。 　　然后她吃了四片维生素。白色小瓶里的，程南给她的她没动。 　　 　　她只拿了那支唇膏，剩下的两盒保健品想着什么时候能退回去。不退给程南，退给药店也是好的。 　　那是薄荷味道的唇膏。闻起来有点凉。夏天用着应该刚好。但江宁没用它。 　　她只是把它放在口袋里。 　　 　　她提笔有点不确定，“你要多笑笑”，这个梗是不是太俗了？ 　　有心想问问，掏出手机却愣了。 　　 　　一条未知消息，“睡了吗？” 　　 　　江宁犹豫了下。她捏着唇膏，把它打开，无意识闻了下，还是薄荷的味道，凉凉的。这会儿已经挺晚了，一看时间果然凌晨一点多了。 　　她放下唇膏，打字，“你是？” 　　 　　没想到对方很快就回了，“程南”。 　　 　　江宁没说话。把手机放回口袋。 　　继续看她的分镜，男生说“你要多笑笑”，前几章都是局部特写，这章必须要画人设了。江宁把心一横，又画出一个白衣少年。 　　还是像程南。 　　那就这样吧，江宁想。 　　 　　手机又震了，“这么晚没睡，在干嘛呢？” 　　“画画。” 　　 　　有了人设，男女主角互动的部分很快画完了。齐刘海少女低着头，说谢谢，然后跑开了。 　　但是白衬衫少年太受欢迎了，喜欢他的人很多，很快齐刘海少女被人推到厕所。都是女孩子，年纪也小，确实是有恶毒的——这几年校园暴力的事件不少，但江宁不想画成那样。她们生气的恐吓齐刘海少女，不要再靠近白衬衫少年。 　　少女挣扎了一下，露出了额头。 　　她的额头并不光洁，反而非常吓人，在中间的地方，长了一只竖瞳。 　　人群尖叫着四散开来。 　　很快她的不同就被人知道了。 　　 　　画到这里江宁又停了下来。齐刘海少女有三只眼睛，这很怪，违背常识，惊世骇俗，白衬衫少年也知道了。 　　但他知道了……他会怎么样呢？ 　　 　　江宁咬着笔头想。 　　 　　那是一个温柔的少年。善良、有礼貌，像春天的风。他知道了这个秘密。 　　然后呢…… 　　 　　江宁掏出手机，程南没有再回话了。 　　但江宁此刻非常有倾诉欲，飞快的打字，“如果你发现一个人，很奇怪，跟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都很讨厌那个人，你会怎么办呢？” 　　 　　江宁点了发送。 　　三分钟以后她的心跳才开始加快。 　　 　　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迟钝的。江宁想。 　　小时候看到喜欢的玩具，哭着闹着想让妈妈买，被拒绝了。第一次、第二次……次数多了，才知道这些没用。 　　哭闹是没有用的，撒娇也是没用用的，成绩好没用，考上再好的学校也没有用。 　　家里穷就是穷，买不起依然买不起，这些都不是这样就能改变的。 　　 　　所以只能变得没那么想要了。江宁后知后觉。 　　毛茸茸的公仔不想要了，蕾丝的长裙不想要了，没那么喜欢，也说不上想要。 　　有什么要紧呢。她想。 　　 　　只是有些东西……江宁慢慢握紧了手里的笔，画了两笔又开始漫无边际的想，就算是教条吧，仍然要有被打破的可能。而她现在在这里，泽州最好的艺考集训基地，精英班里二十个学生之一，七月和八月半封闭式的训练营里…… 　　已经是此生最后一次任性了。 　　 　　…… 　　 　　江宁准备睡的时候才发现程南早就回了短信。 　　有好几条。 　　 　　“这问题有意思。但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水房看到你了，为什么哭？” 　　 　　“怎么不说话？” 　　 　　“是不是跟我有关？” 　　 ☆、5 　　第二天去画室，江宁选了一个靠边的位置。离中间的静物有点远，她调整了半天画架，无论如何还是被前面的人挡住了视野，所以她干脆把画板拿下来放在腿上。 　　型打好了，程南也来了。 　　挤到她旁边，也没说话，就开始画了起来。 　　 　　程南高，视野跟她当然不一样，同样在靠边的位置，他还是能看得清楚。 　　江宁从后面看他画的画，他基础比江宁好得多，江宁十五分钟打的型，他一下子就画好了。排线也更漂亮，男生下笔一般都比较重，但程南很有分寸，用的是巧劲，很快就铺好了大调子。 　　他的手很好看。修长，笔直，像是弹钢琴的手。而他也确实是像弹钢琴一样的画画，轻轻巧巧就画好了第一层，行云流水的。 　　 　　江宁还在看，程南回头了，“你的砧板……透视有点问题。” 　　今天这组静物是这样的：一把刀、一只鱼和四个葡萄摆在砧板上，砧板的旁边立了个罐子。程南的手在江宁的画布上轻轻点了一下，点的是砧板远离视平线的那条线。 　　离近了一看他的手真的特别漂亮，好像高个子的男生都有这样的手，稍微用力就骨节分明，蓝色的静脉贴着皮肤，混合成奇妙的绿。 　　 　　她默不作声的改了砧板的透视。一边排线的时候，一边想起的是组织学实验里观察红细胞那节课。蛙血红细胞，为了取血老师剪下了青蛙的一条腿给每个人挤在玻片上。一个实验室二十个人排队，第十个是江宁，到她了，左腿挤不出血，于是老师又剪了另一条腿…… 　　 　　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江宁回过神，看到程南在看她。 　　江宁不知道程南刚刚说了什么，此时更不知道如何作答，所以她低下头不说话。 　　 　　程南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脸色冷了下来，转过头去继续画画了。 　　江宁撇嘴，给罐子铺了曾固有色才想起来，之所以想到那节实验课，好像还是因为程南的手。 　　蓝色的血管，弯弯曲曲爬了上去，打断了肌腱的走行，形成某种奇怪的符号…… 　　 　　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手的主人转过头来，他玩味的笑了笑，盯着江宁不说话。 　　 　　江宁低下头。 　　 　　头顶上传来男生的笑声。像阵风吹过。 　　轻轻的。 　　 　　程南说，“问你话呢。” 　　江宁慢慢抬起头看他。 　　 　　程南拿出手机指了指。 　　 　　江宁放下手里的铅笔，慢吞吞的掏手机。打开短信的界面。 　　那些短信她昨天已经看过了，当时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答案，但她并不想回。 　　她抬起头看了程南一眼，男生侧身看着她，还是似笑非笑的样子，在等她的回答。 　　 　　江宁想了想，慢慢开始打字，“没哭。”回了一条。 　　“嗯。”又回了一条。 　　 　　程南挑眉，看手机。 　　第一次震动，面无表情。第二次震动，嘴角弯了起来。 　　 　　他转过头，伸出手摸了摸江宁的头。他太高了，本来就非常顺手，此刻突然的动作也显得自然而然。 　　两个人都愣了。 　　 　　江宁默不作声，继续在画布上排线。 　　 　　* 　　 　　中午上课之前，老吴来发成绩。 　　五月份到七月份第一轮集训已经结束了。素描、色彩和速写，石膏体、静物、石膏像和人像，依次过一遍就算是一轮。江宁是七月份来的，跟的是第二轮，第二轮开始班主任每周都会做一个模拟考。针对联考的模拟考，就连时间设置都一样：上午色彩，下午素描和速写。周六考，周二出成绩。 　　 　　第一名还是程南。 　　他的素描这次超了90，被贴在了展示墙上。 　　其实展示墙上已经有程南好几张画了。江宁数了数，四张素描，两张色彩，人像和静物都有。 　　 　　看了一会儿，有人走到她旁边，程南问她，“一起吃饭？” 　　 　　江宁没说话。 　　 　　“你昨天问的那个问题，”程南走过她，带着她一起往门口走，“我想了想。” 　　 　　江宁还是没说话。 　　但到底还是跟着程南，一起坐在了饭店里。 　　 　　点好菜以后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江宁有点奇怪，想了想，还是问了，“李轩呢？” 　　程南笑笑，“自己去吃了。” 　　 　　他把手搁在桌子上，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在敲桌子。 　　骨点和木头相撞，声音也是脆的。 　　像他说话。 　　 　　“如果是我的话，”程南看着江宁，“就捉住那个人，那个人不是很奇怪吗，我就仔细看看到底哪里奇怪了。” 　　江宁也看着他，用手肘撑着脑袋，静悄悄不说话。 　　那瞬间她其实想了很多。温柔体贴的白衬衫少年，还有阳光下少年笑起来的样子，少女漫到了这里，似乎都要在他背后铺满鲜花和星光。但现实不是少女漫，不仅是现实，就连她想画的漫画也不是。所以眼前的程南也不是白衬衫少年。虽然他们都有好看的手，高高瘦瘦的模样，上挑的眼角，但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没说话，程南接着问，“昨天听到你打电话了，是男朋友？” 　　 　　江宁摇头。 　　 　　过了一会儿程南又问，“你说你有喜欢的人，是那个人？” 　　 　　江宁学着他的样子，右手在桌子上轻敲，但节奏总是被程南带跑，像打散的鼓点。 　　江宁又摇头。 　　 　　程南笑了。 　　江宁撑着脑袋看他。他笑起来声音真的很好听，江宁想。 　　其实郑衍的声音也很好听，这是他们班公认的。陆遥跟她说，郑衍的声音充分解释了什么是男人的磁性。但程南的好听不一样，明明是非常清澈的嗓音，但说话的人懒洋洋的，反而有种奇异的魅力。 　　——大概还是因为年轻吧。 　　江宁低头不语。 　　 　　本来就很沉默，菜上来以后两个人更是没有话说。 　　等到吃完饭准备往画室走，程南才重新开口。 　　 　　他捏着手机看江宁，“加个微信。” 　　表达命令的祈使句。也不觉得没礼貌，他低下头看江宁。 　　 　　江宁慢吞吞的放下筷子，“我没有微信。” 　　 　　“呵，”程南还是看着她，“骗人。” 　　 　　隔了一会儿，江宁才感知到从脊背开始蔓延上来的，汗毛贴在衣服上的感觉。她又想起那天第一次看到程南的样子了。 　　他在画画，一个人坐在角落。画着画着转过头，把盯着他看的江宁抓了个正着。然后他站起来，朝江宁走过来。 　　“新来的？”他问江宁。 　　江宁点头。在此之前没用任何人跟她打招呼，她觉得有点惴惴，但这情绪来得相当慢，还没铺开，就听到程南继续问，“高三的？” 　　江宁又点头。 　　然后程南笑了。就像现在这样，“呵，”他说，“骗人啊，复读生。” 　　 　　这个感觉挺不好的，江宁低头不语。 　　程南拿着手机点了两下，把手机往前一推，推到江宁眼皮底下—— 　　“那你扫我。” 　　 　　* 　　 　　“那我就看看那个人到底有什么奇怪。” 　　江宁坐在台灯底下，又想起程南这句话。 　　 　　是了，好奇心。江宁下意识在纸上写上这三个字，用圈把它圈了出来。 　　重新回到那个故事，女孩子被人发现了，她是个妖怪。这个世界有一个关于妖怪的传说，他们非常可怕，所以必须在他们成长起来之前就把他们杀死。 　　齐刘海少女惊慌的跑回家，发现父母在家等她。他们烧好了她爱吃的菜，还烧了热水给她洗澡。 　　少女吃了饭，昏迷了。 　　迷迷糊糊的，发现妈妈拿起刀，撩起她刘海，要把那只眼睛从她身上挖下来。 　　 　　痛吗？江宁问自己。 　　肯定是痛的。 　　 　　所以女孩子鲜血淋漓，浑身颤抖。 　　 　　但她还是明白的，江宁想，这是爸爸妈妈为她好。 　　 　　为什么要与众不同呢？ 　　不这样不就好了。 　　 　　江宁突然觉得很累。拿起本子重新画起速写。八月份以后，速写作业的强度也加大了，双人组合练习，对江宁稍微有点吃力。 　　迷迷糊糊的，她突然想到程南。 　　 　　她打开男生的微信。头像是个简笔画，丑萌丑萌的，硕大无比的圆堆成一张脸，歪歪扭扭的举起手，立着个大拇指。看线条应该是他自己画的。 　　他的朋友圈非常少，大部分都是分享，只有几条是新鲜事，还都是吐槽—— 　　“谁他/妈再早上给我打电话我就要砍人了。” 　　“见鬼去吧蛋□□。” 　　“今年冷成这样，泽州不错。呵呵。” 　　往回翻，对话界面还是原来那个。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突然又多了一条。 　　丑脸：“想说啥？” 　　 　　江宁：“？” 　　 　　丑脸：“对方正在输入。” 　　 　　江宁：“点错了。” 　　 　　丑脸：“骗人。” 　　 　　江宁关了屏幕。在她以为今夜它将再也不会亮起的时候，又一次看到程南新发的微信。 　　 　　“那天你说的喜欢的人。其实是我吧。” 　　 ☆、6 　　苏郁怡给程南发了自己的画，这次她考的还不错，色彩85，素描83，速写83。过线很容易，按往年联考的分数线，180就可以了。可苏郁怡的目标从来不是过线。 　　照这几年校招标准，联考成绩上240考四大美院才有希望。她的成绩一直在230左右徘徊，无论家人、老师还是自己，定下的目标都是240。这次考了251，算是超常发挥，主要是素描找到了一点感觉。 　　她给程南发了自己的素描。特意照到了分数，鲜红的83。 　　 　　但程南没回。 　　 　　隔了段时间，手机震了。苏郁怡转过身去拿，发现是齐淼发来一张图片。 　　眼皮耷了下来，苏郁怡才发觉刚刚的自己一直绷着，深吸了一口气躺舒展了，兴趣缺缺的点开了齐淼的图。 　　 　　那是一组聊天记录。 　　 　　齐淼：“你好，我是前天晚上跟你要电话的女生，在南路路口的餐厅……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 　　“这次是想跟你道个歉，那天要你的微信，是因为跟朋友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希望你不要觉得太孟浪。” 　　一个大眼睛卖萌的表情。 　　zzz：“没事。” 　　齐淼：“那天真的谢谢你。本来很紧张的……幸好你加了我。” 　　“你真的是个超级温柔的人呀。” 　　zzz：“：）” 　　 　　到这里就结束了。苏郁怡最小化图片的时候，发现齐淼又给她发了一条，“他对我使用了必杀技‘呵呵’，怎么办！！！急，在线等。” 　　苏郁怡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虽然在同一间寝室，还是隔壁床位，但苏郁怡也跟着齐淼一起开始打字交流，“那天看到你往泽一医院走，请问你是泽医的医生吗？” 　　又补了一行，“你觉得这样说怎么样？” 　　 　　齐淼：“咦可是我们没看到他去泽医啊……” 　　苏郁怡：“说‘我在你朋友圈看到你是泽医的医生’不太好嘛。” 　　齐淼：“对啊！！不愧是女神！” 　　 　　在齐淼的对话界面停了一下，齐淼没再发新信息过来。大概是继续跟zzz医生讲话去了。苏郁怡往上看，看见左上角的“微信”后面多了一个（1）。 　　她不由自主的弯了嘴角，退回去，果然是程南。 　　“有进步。” 　　苏郁怡：“太敷衍了吧。帮我看看嘛~” 　　隔了一会儿，收到回复。程南：“边缘线抠的太死了，鼻子这里抠一点就可以了，面积大了丑。背景太深了，空间没拉开。” 　　苏郁怡捏住了手机。 　　 　　不太高兴的再看眼自己的画，她退出微信去翻相册。 　　中午程南的画被贴在墙上之前，她照过一张，两个人的素描来回切着看了又看……苏郁怡眉头皱紧后松开，又皱紧了。 　　 　　确实是这样的。程南的专业成绩一直是班上第一，而他的素描又是单科最强。他画的老人头就是比她的好看——型准这没办法说，就说他的大调子，细腻不突兀，虚实和明暗都做的极好。苏郁怡明明已经在心里很强调对比了，虚实啊明暗啊冷暖啊远近啊大小啊……可是画到跟前总显得刻意。 　　但程南不一样啊，他的画就像他本人一样，闲散随意的寥寥几笔，一下子就抓住了精髓。 　　 　　指导是一回事，但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又不给丝毫面子，实在让苏郁怡觉得有点难堪。 　　可等了好久，程南都没有再发新的微信回来。 　　 　　程南就是这样的人。苏郁怡有点气闷的想。 　　齐淼问她他们两个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苏郁怡每次都说“暧昧对象”。 　　但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有时候苏郁怡觉得自己就像他的一只猫，主人开心的时候来逗弄两下，不开心了理都不理……齐淼还说过好几次让苏郁怡摊牌表白算了——这怎么可能？！程南这个男人着实可恶，暧昧得再厉害，也从来不越线，所以也是苏郁怡的底线。 　　——绝对不能怂。绝对不能先表白。 　　 　　他的前几任女朋友，不都是这样吹的吗，苏郁怡总结教训。和程南的聊天页面上，她那条“你在干嘛”停了好久，迟迟没有按下发送。 　　每一个都是主动跟他表白，又有哪一个不是后来哭着被他甩掉的？苏郁怡给自己打气：要平常心，这有什么呢，只要没说“喜欢”，最不济打死不承认就好了。程南这男人，要拿下就只能让他先认栽—— 　　呼，她点下发送。 　　 　　程南的回话几乎是在同时，隐隐还比她按下发送键更早一点，出现在页面上： 　　“头发不要一开始就用4B。” 　　 　　刷了一晚上，再没新的来信了。 　　 　　* 　　 　　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李轩问程南，“今天怎么没去找江宁了？” 　　程南认真吃饭没搭话。 　　 　　李轩又问苏郁怡，“今天迟到了啊你，不过还好老吴来的晚，不然他又要说半天。” 　　苏郁怡笑笑，再不说话就要冷场，于是她非常体贴的说，“对啊。” 　　 　　但其实她并不是那么开心。昨晚睡得不大太平，等程南的回信等了半天，迷迷糊糊睡着了，又被齐淼起夜吵醒了。 　　齐淼倒是毫无知觉，但也没在好好吃饭，她在看手机。 　　点开了一个语音—— 　　“现在有点忙。” 　　 　　对方那边有点吵，从话筒里传出来，苏郁怡觉得应该说的是这句。 　　这男人的声音——很好听啊。很磁性的那种，相当深沉，但仍听得出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她抬起头看齐淼，齐淼抱着手机笑得一脸荡漾。这笑容让苏郁怡有种奇妙的了然。 　　李轩看了看苏郁怡，又看了齐淼一眼，莫名其妙的样子，“谁啊？” 　　 　　齐淼沉浸在语音里不能自拔，苏郁怡只能充当解说，“那天大冒险不是问了一个男的要微信吗？”指了指齐淼的手机，“喏。” 　　李轩：“真的？”惊讶了一下，笑得桌子颤，“可以啊齐淼！快给我看看。” 　　 　　苏郁怡看着李轩夸张的跟齐淼打闹，余光却在看程南。他在听到齐淼外放的语音的时候就抬起了头，盯着齐淼的手机皱起了眉。很轻，而且还被刘海遮住了部分，但苏郁怡还是看到了他的表情。 　　 　　这时候他手机摊在桌子上，没放在苏郁怡这边，隔得有点远。 　　但程南抬起头，把手错开了。所以苏郁怡还是看到了那个界面。 　　 　　那是微信的界面，即使是余光，她也一眼就看清了她的头像。 　　自己的头像么，简直再熟悉不过了。但其他的东西，离得远，又不是正眼，所以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看到在她的头像上面，还有一个聊天记录。 　　 　　苏郁怡转过头，看程南。程南没在看齐淼的手机了，但仍然看着李轩和齐淼的方向。所以苏郁怡顺着这个动作轻轻垂眼，正对上他的手机界面—— 　　 　　江宁：“不是。” 　　 ☆、7 　　“妈。”江宁接起电话。 　　就算是泽州，到了九月份天气也热了起来。她气喘吁吁跑了一会儿，到阳台上刚放缓脚步的时候，还是热的不行。 　　大概九点半，画室下课，到寝室没一会儿她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女人嗯了一声，叫了江宁的名字，“陵陵。” 　　 　　江宁靠在栏杆上，离天台入口的地方隔了段距离。她直面那扇门，只要有人进来，她就能瞬间看到，但保持了一段距离，又可以保证来人听不到她的讲话。 　　“怎么啦？”江宁问。 　　“没什么事就不能跟你打电话了吗？” 　　 　　“当然可以呀。”江宁觉得有点热，摊开手放在围栏上。石膏质地，凉凉的，她继续说，“只是你平常都不怎么跟我打电话的。” 　　“那你可以跟我打啊。” 　　江宁：“好。” 　　 　　那边又开口，“刚刚从超市回来，你猜我碰到谁了？” 　　江宁想了想，“不知道。” 　　“张粒啊。你还记得吗？” 　　“我自己的高中同学，当然记得了。” 　　“还碰到她妈了，讲了会儿话。她不是比你们早一年嘛，去年就考上烟州的研究生了。她跟我说她刚毕业那会儿，还跟室友一起去旅游来着。你说你怎么一毕业就跑去泽州了啊？” 　　 　　“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江宁看着入口，木门被她掩上了，阳台上有光，但照不到那边，在晚上显得黑洞洞的。她把声音拉的长一点，显出平缓的调子，“我们保研的，认好了老板，他们让我们早点过来干活儿，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哎，”电话那头顿了一下，“我知道了。” 　　 　　江宁瞄到围栏旁边不知道哪来的水泥立方体，拍了拍坐了下来，听到那边继续说，“我知道啊，就是觉得你太辛苦了。” 　　江宁说“我不辛苦。” 　　“哪有妈不心疼自己姑娘的，”那边声音小了一点，“你知道我一直是为你好的。” 　　“我知道。”江宁说。 　　“妈也不是不让你画画……” 　　“我知道。” 　　“好好……你长大了，都知道。” 　　 　　江宁靠着围栏，起身的时候白色的粉末粘了一身。她拍了很久，然后慢慢下了楼。 　　 　　回到寝室，江宁照例站在门口等了几秒，齐淼的声音先传了出来。停了一会儿，江宁又听到自己的名字，她只好站在门口。但这会儿她不敢再靠墙，离得远了一点，拿拳头隔开。 　　苏郁怡说：“你有江宁的微信吗？” 　　齐淼估计是愣了会儿，反应过来之后有点疑惑，“她还有微信啊？” 　　苏郁怡的声音小小的，“今天吃饭的时候看到程南在跟她发微信。” 　　“哟呵？”齐淼说，“程南还和她……？” 　　苏郁怡不知道干了什么，半天没什么声音，也可能压得更低，隔了个门江宁听不到，就听到齐淼继续说，“那我也加她看看好了。” 　　 　　半天说话的声音落了下去。 　　江宁又等了一会儿，推开门进去了。 　　 　　程南中午给她发短信了？江宁想到苏郁怡刚刚说的，竟然有点想笑。昨晚的对话之后，今天在画室，程南不仅没坐她旁边，中午吃饭更是没理人。下午画水粉她去换水，刚好碰上程南从水房那边走回来，两个人都面对面了，他硬是撇开眼假装没看到她。 　　果然还是小孩子啊。江宁想。 　　 　　她慢吞吞往自己的床位走，余光看到苏郁怡和齐淼，两个人都在忙自己的，她开没开门都没影响到她们一样。 　　不是说要找我要微信么？江宁掏出手机。 　　齐淼还是没动作。 　　 　　江宁只好重新拿起速写本。 　　速写作业又画了一遍，她打开另一本速写本。 　　齐刘海少女被迷晕了，妈妈拿着刀要割她眼睛，鲜血淋漓的，然后被人阻止了。 　　被阻止了，却不是好意。那群人是学校里发现少女异常的同学报警叫来的人，他们捉住了少女，妈妈哭的很伤心。 　　 　　画妈妈的脸的时候，江宁想起很多东西。速写纸上的脸和电话那头的人重合，她还看到一些别的：断了的铅笔，扭曲的彩铅盒子，散落一地的排笔。还有一些声音，“画画能养活自己吗？”“做人脚踏实地”“锅是铁铸的，这句话懂吗？”…… 　　 　　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齐淼正站在她桌前，盯着她的速写本问“你在画什么？” 　　江宁慢慢阖上本子，对齐淼露出一个笑脸，“随便画着玩的，没什么。” 　　她试着引导齐淼，“你找我呀？” 　　 　　齐淼抬起头看她。有点尴尬的样子，挠了挠头，捏着手机，“你用微信吧？加个好友呗。” 　　江宁掏出手机，对她眨了眨眼。 　　 　　* 　　 　　几乎每天都是这样，齐淼睡下了，江宁还点着台灯在画。睡醒起夜，对面床那盏灯还亮着。而第二天早上起来，江宁已经在厕所洗漱了。 　　就齐淼看来，江宁睡没睡没区别。 　　说她没睡觉，齐淼当然知道是夸张，但哪个人每天只睡五个小时第二天还能正常学习活动的？齐淼想想就觉得可怕。 　　 　　江宁收好东西出门了，齐淼才从床上下来。 　　她偷偷摸摸跑到苏郁怡旁边，“你帮我盯一下。” 　　苏郁怡正在画眼线，画好转头看她，“盯什么？” 　　“江宁要是转头回来告诉我一声。” 　　苏郁怡的动作顿了一下，“你要干什么？” 　　 　　“昨天加微信的时候看到她在画画，我一开始以为她在画作业啊……结果不是。”齐淼翻出江宁的速写本，粗略翻了翻，然后打开相机开始拍照，“她好像在画漫画啊……真的是！还有人设图。”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 　　苏郁怡走过去看了几眼。收回目光，把齐淼的手机借来了。 　　 　　她打开了齐淼的微信。先进的是程南的朋友圈。 　　还是那几条，她先是看了程南最近一条朋友圈，是个分享，“祛除吉卜力不用电脑的谣言，日式动画制作流程大揭秘”，点赞的人跟她自己手机里看到的人一样，没有多的，没有江宁。再跳了几条，翻出程南早些时候发的吐槽什么天气冷吵到睡觉不想增肥，苏郁怡都打开了，也没有江宁。 　　 　　然后她打开江宁的朋友圈。只有一条，她做的年终画师进化录。去年的。 　　加载图片用了会儿，苏郁怡看得久一点，画的一般，她想。 　　江宁这次考了多少来着？230左右的样子吧，不好不坏，基础稍微差了点，但从进化录里也能看出来——进步非常大，去年一年从一月到十二月进步很大，去年十二月和她现在画的，进步也很大。 　　苏郁怡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默默把手机还给了齐淼。 　　 　　* 　　 　　中午吃饭，齐淼把漫画的事在饭桌上讲了。 　　“我就说她很可怕吧！”她指着手机上拍下来的江宁漫画说，“你看看！”递给了李轩。 　　 　　速写纸被江宁分了几个格子，齐淼指的就是其中的一个分镜。 　　画面里一个中年女人拿着一把刀，怀里抱着一个瘦小的少女。少女的头发散了开来，露出额头上一只奇怪的竖瞳，那把刀的尖端插入了她眼睛旁边的皮肤里，血顺着破口流了出来。沿着脸颊、脖子、手臂，流了一地。背景被江宁涂黑了，边缘做了一点破碎的效果，有种坍塌的感觉。 　　 　　李轩看了一眼，手机就被程南拿了过去。 　　程南把图片缩成原始大小，往回翻了几张，从人设开始看起。 　　 　　看完了，他把手机还给齐淼。说了句，“有点意思。” 　　 　　齐淼不明所以。 　　 　　“我说这个故事，”男生夹菜，看了看齐淼，“还蛮有意思的。” 　　 　　齐淼撇嘴，“谁让你看这了。你不觉得很可怕吗？”她把照片一张一张删除，抬起头继续说，“我都怀疑她每天晚上不睡觉是在磨刀了……” 　　她一边玩手机，一边漫不经心的继续说，“你们知道马加爵吗……” 　　 　　李轩止住她，“哎哎——吃饭呢！” 　　苏郁怡捂嘴笑了笑。 　　 　　很快齐淼注意力就被转开了，“郑医生发了一条新朋友圈！！” 　　那是一条分享，“世界早产日，电影《生门》，关注早产，呼吁大病医保”，转发的时候郑医生加了句评论，“在电影里看到自己医院感觉还是挺好的。” 　　 　　齐淼把手机推了出去，李轩看了眼说，“你这个郑医生是妇产科医生？” 　　齐淼愣了下，“不是啊。” 　　 　　“那他怎么转妇产科的东西？” 　　齐淼那回手机再看了一眼，想了想，“自己医院上电影了，无论哪个科都可以转嘛。” 　　 　　转到苏郁怡那里，“要不要评论什么？”举起手机，女孩子笑着问齐淼。 　　齐淼还在犹豫呢，苏郁怡就把手机递给了程南。 　　 　　程南倒是看了半天。齐淼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回复只点赞，回过神才发现手机已经拿在程南手上很久了。“哎哎哎！！”齐淼叫了声，“你不要用我手机打开啊！！那是个视频啊啊啊，还我流量！” 　　结果程南的表情很奇怪，他没接茬，问了句别的。 　　“江宁和这个人认识？” 　　 　　他说出来的瞬间大家都愣了。 　　齐淼拿回手机，看到还是刚刚那个界面，三个人拿着看了稍微上下滑动了几下，但没退出去，也没点开什么，跟原来没太大不同—— 　　除了那条分享下多了一个爱心，还有一个名字。 　　 　　江宁。 　　 ☆、8 　　下午上课。画水粉。 　　江宁拎了桶去打水，回来的时候发现坐在旁边的人换了。是程南。 　　 　　程南挖出熟褐，又加了点蓝，用水调了调，就开始打型。大概是因为他手很好看的缘故，他拿笔的样子也特别养眼，本来就用的是最小号的排笔，拿在手上显得更细了。很快他打好型，转过头看江宁。 　　“齐淼问你没有？” 　　江宁正在调色，动作顿了一下，“问我？” 　　 　　她的反应慢，说话也慢，程南可能是觉得有点不耐烦，打断她自顾自的说，“她认识一个人，很奇怪的跟你也认识。是个医生。” 　　江宁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哦，问过了。”说完了继续低下头画画。 　　 　　程南盯了她一会儿，她才接着出声，这让程南突然想到一个不是很好笑的笑话——文化课老师上课提问，同学不会答她也不让坐下，引导式提问得出一个答案，最后向全班说“跟挤牙膏一样”。 　　江宁就像这样，在程南的眼神下慢慢的，一句一句的，把话吐了出来，“我刚来泽州的时候有点水土不服，当时肚子疼的厉害，去泽医看病，是个老医生，郑医生在他旁边站着。我出来的时候东西掉了，他给我送出来。我是烟州来的嘛，他刚好在烟州上大学，就聊了几句。” 　　 　　程南把头转了回去。他重新看静物台。换了只大扇形笔，开始铺垫布的颜色。一个颜色铺完了，蘸新的颜色，调色盘在他左手边，刚好跟江宁一个方向。他就保持这个微微侧身的姿势，跟江宁说：“你知道你说谎的时候有什么特点吗？” 　　 　　江宁脸色一变。 　　程南浑然不觉。 　　 　　他继续混色，调了两笔就往画布上上，继续说，“你会盯着一个地方，然后声音拉长，变得很慢。” 　　他又调了一个颜色，画墙，“虽然你平时就反应很慢，但说谎的时候，慢的很刻意，就连语调都是一样的——” 　　“傻。” 　　 　　江宁拿笔的手僵了片刻，然后继续打型。画了十几笔，最后还是转过头看静物台。她要看静物台，势必要向右看，这就看到了程南的方向。 　　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江宁索性洗了笔开始铺大体色，紧闭双唇，什么也不说。 　　 　　她没说话，程南先说了。“放心，我不会跟齐淼说的。” 　　他换了小一号的扇形笔，靠在椅子上等干，趁着等待的间隙转过头跟江宁面对面，“每个人都有点与众不同的东西，不是么？” 　　他还是似笑非笑的，靠在椅子上带了股懒劲，“我挺想知道的，女巫被捉住了，然后发生了什么。” 　　 　　江宁浑身像触电一样颤了一颤，脑海里在瞬间掠过了无数的可能，但身体反应的慢，过了好久才软软的抬起笔，画了两笔又放下，转过身也跟程南面对面，“你在说什么？” 　　 　　程南笑了。大部分的时候，程南都是懒洋洋的，什么都提不起太大劲。 　　江宁理解的。他长的好看，又年轻，画画已然画得这般好，就连家境也好，真是没什么烦恼。跟自己完全是不一样的人，江宁淡淡的想，得到什么对他来说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所以得到了没那么开心，不得到也没那么沮丧，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于是养成现在这副懒散闲适的样子。 　　但他这会儿笑的有点儿不同。虽然还是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但他的表情里多了点细微的变化，江宁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东西，如果非要具象化成一个词，那她穷尽她窘迫的词库，勉强可以将其称之为“光彩”——就像她画素描的时候，用高光橡皮擦擦出来的那个白点。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程南说。 　　 　　江宁呆呆的继续画画。 　　程南抄起他的扇形笔，在她的纸上画上一条笔直的线，他的声音和那道蓝色的线同时落下——“煤油灯画歪了，看好中轴线。” 　　 　　江宁：“哦。” 　　 　　铺好大体色，程南转过头画细节了，她才慢吞吞的开口。“她被推到一个悬崖，本意是处死，但没有人知道，那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她的故事应该是从这里开始的。” 　　 　　* 　　 　　江宁：“你跟这个人认识？” 　　你分享了一个名片：齐淼。 　　 　　郑衍：“呃……” 　　“街上有人搭讪。一看就是真心话大冒险。我想着姑娘挺小的，脸皮薄，就没拒绝。” 　　 　　江宁：“你是看人家漂亮吧？” 　　 　　郑衍：“冤枉！” 　　 　　江宁：“她是我集训的室友，好像对你有意思。点赞你朋友圈被看到了。天啊，我就不该手贱。” 　　 　　郑衍：“那可是你老板的电影！你竟然敢不点赞？！” 　　 　　江宁：“生无可恋.jpg” 　　 　　郑衍：“那我把她删了？” 　　 　　江宁：“……别啊，我前脚跟她说你是我在门诊大楼认识的老乡，你后脚就把她删了，那不是很欲盖弥彰吗！” 　　 　　郑衍：“好吧……” 　　隔了会儿，他又发来一条。 　　“《有生之年》的样书寄过来了，本来还想给你送到画室门口，这下看你只能自己过来拿了？” 　　 　　江宁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来这本书。 　　陆遥的新书。 　　连带的，江宁还想起了点别的——陆遥在寝室靠着床边梯打电话的样子。 　　那是陆遥在跟她爸爸打电话，讲到第二句她就开始吼，“那我就退学！！”，模样看起来可狠戾。后来电话那边可能真信了，先服了软，说实在不行就休学吧。然后陆遥就休学了。 　　她休学了一年，那年她从烟州出发，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到了西藏。一共七个城市，在每个城市她都给江宁和郑衍寄了张明信片。一人七张。 　　旅行完了她又回来了，转专业去了文学院，成了江宁的学妹。 　　 　　文学院的课比医学院少多了。两个人的课表互相发了一份，江宁前脚收到她满是空白的课表，后脚就接到她从江浙打来的电话，“又去旅游了？”江宁问，她说是。 　　但也不是闲着。真的。江宁很忙，陆遥其实也很忙。她把她一路的见闻，路上听到的故事，一点点整理下来，她去的地方太多了，所以写得久，最后出成一本很厚的书。 　　就是这本《有生之年》。 　　 　　她一开始只是在微博上放，后来关注的人多了，有了很多粉丝，出版社找了上来，然后才有了这本书。 　　还只是预售，陆遥先拿了几本样书，给江宁和郑衍一人一本。 　　 　　那边郑衍还在电话那头等着，江宁想了想，约了个时间，“好。”她说。 　　 　　* 　　 　　第二天程南还是坐在江宁旁边。画素描的时候给江宁递了张纸。 　　就是画室统一的速写本，撕下一页纸折了折，江宁伸手接了过来。 　　是漫画。 　　 　　齐刘海少女从黑暗里醒来，来到一个满是石膏像的国家，收留她的人非常友好，给她了一只笔，告诉她这里的人都是通过画画工作。 　　少女满心疑窦，长胡子老人跟她演示：他在纸上画了一些食材，一抖，土豆和牛肉就从纸上抖了下来，然后被老人拿到厨房。很快做好了一顿丰富的中饭。 　　 　　土豆和牛腩已经让江宁觉得既视感极强，看到桌子上的中饭的时候，江宁还是没绷住笑出了声——每次跟程南一起吃饭，他几乎都点的是同样的菜，土豆牛腩、手撕包菜、三杯鸡。大概因为太熟悉了，画起来轻车熟路，在这张纸的最下面，俨然就是他们中饭的饭桌。 　　除此之外江宁还有更多想说的。石膏像也是非常熟悉的东西了，第二轮静物画完了，进入到人像过度阶段，他们画了很多石膏像。一开始还是简单的罗马青年，这几天越来越难，今天摆在静物台上的已经是罗马王了。 　　明后天要画的摆在不远的地方，马赛、大卫、荷马……这些都出现在了程南的画里。 　　 　　江宁想了想，又看了一遍，才看到一半就被人抽走了，程南垂眼盯着她。 　　“我有一个问题，”江宁说，“如果可以直接从画里抖出来，那为什么不直接画出做好的饭菜然后变出来呢？” 　　程南沉默了一会儿。 　　 　　“设定是，只有原始产物可以。后期加工的，像刀具、家具这些都不行。” 　　 　　“那这个世界还需要工人咯？除了画画，还要做这些事的人，不然就没有这些后期加工产物给你用了。” 　　 　　程南更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从书包里掏出他的速写本，“那这个作废，你再看看这个。” 　　 　　江宁抬头盯着他。却见程南面色如常。 　　江宁沉默下来。是了，被否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也不会觉得太沮丧。这个人啊—— 　　 　　江宁默默的翻他的速写本。前几页是他画的速写练习。应该是在寝室随手画的，作用多半是为了搞笑……一个半裸的李轩。 　　明显可以看出李轩从一开始不知觉到后来防备的样子，几个动态，倒有点儿动画关键帧的意思。 　　 　　再往后翻是继续那个故事，白胡子老人告诉少女，要想在这个世界立足，就要学会使用“画”的力量。就像老人家的菜刀，隔壁吉普赛女郎的面纱、对面年轻妈妈的狗一样，这个世界的每个人，都用自己的画创造出一个沟通自己与这个世界的东西，然后才能使用力量。 　　少女回到房间，老人家给她整理好了画具。在画画的时候她想起被推下悬崖的那个瞬间，还有深埋在她额头上的刀，除了这些，还有一个让她更挥之不去画面……白衬衫少年。 　　他会不会因为她是怪物而像其他人一样对她嗤之以鼻呢？还是会真的像他的笑容一样温柔，告诉她不要害怕，就算是怪物也没有所谓？ 　　在这个瞬间，她非常想回到原来的世界，也非常想见那个少年。 　　 　　江宁又往后翻了一面。 　　少女在房间里呆了三天三夜。画得昏天暗地。最后迷茫又无助的承认自己回不去原来的世界。 　　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画动了。 　　那时候她终于明白白胡子老人“沟通这个世界的本源力量”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在她面前，站立了一个跟白衬衫少年一模一样的男孩子。一样高、一样瘦，一样的黑眼睛。唯一不一样的，是他穿了身黑色的衣服，笑容不再温柔，有点淡淡的嘲讽。 　　 　　“怎么样？”程南问她。 　　 　　江宁没说话，又看了眼那个黑色的少年。更像程南了……她想。 　　 ☆、9 　　周六考完试，晚上是没有课的。 　　程南和李轩一前一后出了画室，李轩还在讨论这次的模拟题，“妈的写那么偏根本没看到是背光，这次肯定考的稀烂。” 　　程南看了他一眼，“看题了你就会画了？” 　　李轩咂嘴，“说的也是……” 　　就看到程南右手拎着书包挂在肩上，左手伸出来一捞，抓住了一个擦过他肩膀准备往前走的人。 　　 　　江宁转过头看程南。 　　“晚上要干嘛？”程南问。 　　江宁看了程南一眼，又看了李轩一眼，可能是被扯着书包的姿势让她觉得有点尴尬，所以往后靠了一点，离程南近了些，“画画。” 　　 　　程南偏头对李轩做了个手势，“今天不跟你一起。”摆摆手就要赶人。 　　李轩看了江宁一眼，乐了，“重色轻友啊你。” 　　江宁默不作声。 　　 　　程南把她拉到麦当劳。 　　 　　他们集训的画室在全国都非常有名。目标是四大美院，画室本部的选址就在四大美院之一的泽美边上。因为是大学校园区，所以他们从画室往外走几步就是美食一条街，中午吃饭离得近，相当方便。 　　但周六晚上没课，周日又会放一天假。所以程南拎着江宁走得远了一点。 　　其实也不是太远，步行大概二十分钟，就到了商业街。 　　 　　他们到的时候，因为是晚餐高峰期，麦当劳开了三个柜台，都排起了长队。 　　江宁站在程南的边上，抱着书包等。 　　程南把她一推，“去占个位置。”江宁这才顺着话抬起头看他。 　　 　　他比江宁高一个头，穿了件黑t，下身破洞牛仔裤也是黑色的，裤腿卷了起来露出脚踝。从江宁的角度看过去，视野中心只能是他的下巴，再往上够一够，是嘴唇。 　　他的嘴角总是向下的，下唇比上唇要厚一些，唇色比正常人要浅。他说完话也不着急，就盯着江宁看。平静的看着你的时候，程南总给人一种懒散的感觉，就像现在这样。 　　江宁捏着书包的带子，大概是夏天的缘故，攒了一手细密的汗。 　　 　　程南见她不动，挑眉看她。 　　不说话的时候，程南也有办法传递出所想，他稍微侧了头，嘴角连带着动了一下，轻轻划了上去。 　　江宁知道，那是在问“怎么”的意思。 　　所以她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的说，“你去占位置。” 　　 　　程南没动。 　　江宁又说，“不能每次都让你请客。” 　　她说话的时候盯着程南的脖子。没办法，程南比她高一个头，不仰头的时候在靠这么近的情况下，她只能看到他的锁骨。 　　程南真的是非常瘦，锁骨凸了出来，有种狰狞的感觉。 　　 　　江宁听到头顶上传来连续的气音。程南在笑。 　　他说，“好吧。” 　　 　　江宁松了口气。 　　 　　程南挑的不是双人座，这会儿是高峰期，只剩下大厅中央的连台。 　　江宁过来的时候，他把放在他右边座位上的书包拎了起来，放在了餐桌上，侧身看着她。 　　她磨磨蹭蹭的坐到了程南的旁边。 　　 　　餐盘端了上来，但程南只拿了可乐。喝了两口以后，他从书包里掏出速写本，给江宁。 　　江宁翻到上次看到的那面，发现程南又画了新的。 　　 　　“今天考试啊。” 　　程南：“？” 　　“你哪来的时间……” 　　“不要多久。”程南说，向下的嘴角悄悄咧了咧，“我画的很快。” 　　江宁：“……” 　　 　　她沉默的翻那本速写本。看完以后把本子摊在桌子上，才发现程南拿了一支笔和一张纸画起了速写。 　　他是真的画的很快，就像他刚刚说的那样。就在江宁翻他速写本的空隙，他就画好了一个小场景。 　　 　　低马尾的女孩子拿了本速写本，一边扶着眼镜，一边在翻看。她前面是高高的餐桌，上面放了可乐、汉堡和薯条，旁边也坐了人，周末的麦当劳熙熙攘攘的，非常热闹的样子。但他画的再快，也没法在这么短时间把这样的场景画完，其他都画的很简单，简练又流畅的线条，两笔就概括了一个人形。只有一个地方他画的最细，那就是少女的脸。 　　 　　江宁撇嘴，暗暗的想，大概是艺考应试的通病吧。 　　只觉得脸上一轻—— 　　程南提起了她的眼镜。 　　 　　少年的吐息还带着可乐的味道，他问江宁，“这眼镜没度数吧？” 　　 　　江宁捏着速写本没说话。 　　 　　程南右手拿着汉堡，左手撑在桌面上，斜靠在手臂上看着江宁。“摘下来看看？” 　　尾音上扬的疑问句，带着程南特有的懒劲。打开汉堡，纸袋轻划过江宁的脸。 　　她觉得有种微妙的痒。 　　 　　江宁默不作声的摘下了眼镜。 　　 　　程南笑了起来。 　　那时候江宁刚摘下眼镜，左手拿着镜架，是举手的姿势。程南顺势伸出手，江宁以为他要拿眼镜，悄悄往回缩了一下。 　　结果不是的。程南伸出手，绕到江宁的后脑，把她的马尾散开了。 　　 　　马尾扎久了，突然散开的这会儿，在聚拢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弧度，就像烫发过的大卷，顺滑的贴在江宁的肩膀。 　　扎的时候看不太出来，松开以后程南才发现，江宁的头发其实挺长。 　　她仍然是反射弧中断的呆呆的表情，也没皱眉，也没受惊，安静的坐在他旁边，看起来很乖。 　　 　　程南笑着说，“这样好看多了。” 　　江宁把可乐的盖子翻开，放在桌子上，认真的挤番茄酱，一言不发。 　　 　　程南碰了她一下，“转过来我看看。” 　　江宁没有照做，她继续说漫画的事情，“我觉得你画的很好。” 　　 　　程南停顿了一秒，然后又笑了，“我也觉得。” 　　江宁这才转过头看他，“那世界观还是跟原来一样，每个人只能创造出原始产物，后期需要有工人。而力量更强大的人，他们创造出了工人。”这也是程南刚刚给江宁看的漫画里齐刘海少女发现的事情。 　　而江宁又补充了一点，“你觉得每个画风不一样的人，创造出来的‘工人’不一样，这个想法如何？ 　　就像a喜欢画古风，他统治的城市里全部都是宫阙楼阁、襦裙深衣，b是原画届大神，他的世界充满了精灵鬼怪、骑士巫师，c是画科幻的，那就是极简主义的高墙，机甲和操控台……” 　　 　　程南刚开始盯着江宁的眼睛看了半晌，到后半段才跟上江宁的话。他思考的时候会无意识的敲着桌子，放空的瞬间，他就不再只盯着江宁的脸了，视野里慢慢变成虚景的时候，他问，“像海贼？” 　　 　　江宁愣了一下。 　　 　　程南解释：“进入one piece以后，新世界之前七个岛，新世界之后七个岛。每个岛屿不同的规则和统治者，套用你的想法，就是不同的画风……有点意思。” 　　江宁想了想，“如果是岛屿就太像了。我觉得可以有别的方式。” 　　程南这会儿又重新看向江宁，“比如？” 　　 　　“其实我一开始的构想大概是这样的。”她讲了两句，自己先笑了，“我表述能力不太好……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程南挑眉。 　　“平行世界。做一个选择，分裂一个世界。量子力学的观点。在这个基础上，从每个世界着眼，他们其实可以用一种力量相连……”大概是斟酌用词，她在这里停了一下，“就像你之前说的‘画的力量’，然后通过这个力量，某个处在第一世界的人，有可能达到第二世界。” 　　 　　其实还是很慢，江宁的语速就是这样，平平仄仄的一个调子，说到一半还得停下来想一想。但程南一直看着她，到底还是察觉出了些许不同。 　　她是真的很喜欢画画，这是程南察觉到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大概跟快餐店里的灯光有些奇妙的联系，取下眼镜的江宁就像解开封印、忘掉束缚的魔法少女，在此刻竟然变成了一种特殊的光源，波浪卷跳跃，她把手机递给程南身体前倾，抬起头看着他的那瞬间，程南甚至看到她眼里闪动的光点。 　　 　　“像这个——”江宁把手机放在程南的手上。 　　 　　Coldplay的新歌mv，《up&up》。说实话视频内容跟她说的话隔了点距离，那不是什么讲平行世界的故事，但程南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点东西。 　　视频里的地铁站，乘客上车，地铁启动，摄像机却往左边偏了一偏——一只漂浮在空中像游泳又像在飞行的海龟，慢慢的移动。整个视频都是类似的画面：早餐桌上咖啡杯里的游泳池，从太空舱跳下的飞行员像倾倒的零食袋掉落出一颗颗薯片，街道上浮空的九颗行星，云雾中的山峦上躺着一个唱歌的人…… 　　如果关键词是怪诞和天马行空……程南也放开了思绪。 　　 　　他们出门的时候还在继续讨论。 　　“从悬崖上掉下去掉到另一个世界开始，世界的第二种形式就展开了。”江宁绷着脸。 　　“我没否认啊，”程南耸肩，“但如果你说回到现实世界需要一把钥匙，打开一个门重新回到现实，那跟她从悬崖掉下来穿越到第二世界，这两个形式就不统一。” 　　“本来就只是一个概念化的表达，”江宁捏着书包带跟程南据理力争，“而且‘发现第二世界是画出来的’这个梗，我想留到最后。一共三把钥匙，第一把在第二世界里不同画风的世界穿越，第二把回到现实世界，第三把找到世界‘本质’，最后才发现这整个故事就是一个画中世界……” 　　“你听我说，”程南拉住江宁的书包，阻止她跑掉，“我觉得你的想法很好，很有道理。我又没说不好对不对？” 　　江宁默不作声。 　　“只是你看。就像三胖青铜们后面的‘终极’一样，妈的坑越挖越大最后其实作者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是什么。”程南摊手，“你完全不用把第三把钥匙说明白啊……” 　　他又补充，“看过《银河漫游指南》没有？” 　　江宁摇摇头。 　　 　　程南笑了笑：“一个高度智慧的跨维度生物种族，为了找出能够回答终极问题的简单答案——” 　　在这里他停顿了下来，看着江宁眨了眨眼，“一定要是简单答案，你明白的吧——” 　　那个眨眼看得江宁浑身轻颤，下意识跟着就点头，“奥卡姆剃刀。” 　　程南笑得意味深长，继续说，“那个高纬度生命特别造了一台叫做Deep Thought的超级电脑，来进行计算，最后得出了一个答案。” 　　“你知道答案是什么吗？”看着江宁，程南问道。 　　 　　江宁的心也轻轻颤抖。 　　她总觉得程南懒洋洋的。无意识的时候，他的眼角和嘴角都是向下的，有点没睡醒提不起精神的模样。而此刻她又一次看到这样的程南—— 　　神采飞扬、容光焕发，少年人特有的骄傲张扬在他的笑颜里，混合里十八岁的青春朝气，有种别样的魅力。 　　她又想起看到程南的第一眼来了。那时候他一个坐在边上，没有齐淼和苏郁怡前呼后拥，没有李轩勾肩搭背，站了起来，在另一个男生后面，点评似的说了两句话，接过那人的刷子调了个色就改动了别人的画。也是这样笃定，也是这样自然。 　　那时候，江宁还以为他是老师。 　　年轻的，少年模样的，刚刚步入社会的，还带着书卷气的画室老师。 　　然后他转过头看江宁—— 　　 　　“既然你看了《up&up》，那coldplay的《viva la vida》里有首歌叫做《42》听过没？” 　　江宁回过神，听到程南的问话，如实摇头。 　　程南一边从书包里翻东西，一边继续说，“灵感来源就是《银河漫游指南》。歌名，也就是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 　　很快他翻出一个耳机，插入耳机孔。把手机放到口袋里，他理了理缠绕的耳机线，然后自然而然的，分别给自己和江宁戴上。 　　 　　他的手贴到江宁的耳廓，调整耳机位置，又划到了江宁耳垂。 　　电子音跟那细密的触感，同时传达到江宁的神经中枢，江宁呼吸一窒。 　　 　　杂乱的电子音冗长又枯燥，过了好久江宁才听到唱词： 　　 　　Those who are dead 　　are not dead, 　　they're just living in my head. 　　And since I fell, 　　for that spell, 　　I am living there as well. 　　Time is so short 　　and I'm sure, 　　there must be something more. 　　Those who are dead, 　　are not dead, 　　they're just living in my head. 　　And since I fell, 　　for that spell, 　　I am living there as well. 　　Time is so short, 　　and I'm sure, 　　there must be something more. 　　 　　…… 　　 作者有话要说：　　天呐太开心了竟然有人给我砸地雷 感动得哭出了声！！！ 谢谢della女神。我是你的腿部挂件！！！！！！ ☆、10 　　他们两个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了几步江宁就被程南拉住了，把她往反方向带。 　　江宁：“？” 　　程南还跟她共用一个耳机，所以靠的近，低头说话的时候，气息落在江宁的额头，“哪有女生请客吃饭的道理，我只好请你看电影了。” 　　江宁不说话。 　　她还处在反应期，变方向的瞬间就停在了中间，程南索性伸手一拉，握住了江宁的小臂，牵着她往前走。 　　 　　泽州的九月，江宁早就换上了夏装，闷热的空气里，她□□的小臂和程南的手掌紧紧相贴。程南的手很大，而手掌却很干爽。他的力气用得不算大，江宁一摆手就可以甩开，但是她没有。 　　她慢吞吞的跟着程南的步子，一点点往电梯方向走。 　　坐在电影院以后，江宁还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程南把可乐递给她，她才稍微给了点回应，“又是可乐？”她说。 　　 　　程南转过头看她，抬眼的瞬间一并弯了嘴角。没有说话，他直接把自己手里的橙汁跟江宁手里的可乐换了过来，继续看电影。 　　耳边传来江宁弱弱的声音，“那杯我喝过了……” 　　程南轻笑，把吸管拔了出来，换个方向重新插了回去。 　　 　　江宁紧紧贴在自己的座位上，努力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电影上。 　　大屏幕上的男人的嘴张张合合，在讲什么啊……江宁闷闷的想。她只觉得黑暗延伸出了一片更大的空间，仿佛没有边际的独立世界，只有她和她旁边的人。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再听，跟耳内动脉的搏动重叠在一起。不快，一分钟七十下的样子。但是很清晰。 　　下一秒它们都乱了方寸，片刻的心悸之后，像打散的鼓点，声音一下子没了规律。 　　——程南在看她。 　　 　　他还是没个坐相，歪歪的靠在椅子上，朝江宁这边偏了偏。 　　“周日干什么？”他问。 　　江宁堵了一下，还是吞了口口水，就算仗着反应慢，隔了点时间，但说出来的话仍然没过脑子，“画画。” 　　程南又笑了一下，鼻息散落在空气里，像雾气弥漫开来。 　　“一起？”他说。 　　江宁低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她说“还有点别的事。” 　　 　　程南慢慢收回目光。 　　 　　* 　　 　　江宁确实是有别的事。 　　第二天她去了医院，找郑衍。 　　 　　约好的十点，她提前了几分钟就到了泽医外科楼。普外在十三楼，十点错开了早饭和中饭，电梯很快就把她送了上去。 　　她没在医生办公室看到郑衍。站在门边给他发了条短信。 　　 　　过了一会儿得到回复，打开一看，是一个哭脸的表情。 　　江宁还在低头看手机，郑衍就已经找了回来。他只有一只手带着手套，上面沾了点血迹，但仍保持抬手的姿势，用手肘捅了捅江宁。 　　他的声音从口罩里传了出来：“今天查房有个病人伤口长好了，但还是喊疼，老板看了以后说里面有积液，让我挤完了拿灯烤。”他好像才意识到另一只手已经脱掉手套，这个时候才直接用手去点江宁，“等下还有手术，接台的，今天忙死了！” 　　所以他对江宁眨了眨眼，“姐，帮帮忙呗？” 　　江宁面无表情。 　　 　　最后江宁还是妥协，她去值班室随便拿了件白大褂，套在身上以后就跟着郑衍进了换药室。 　　可还是有点不满的……江宁把酒精放在桌子上，阖上换药包，转过头瞪郑衍，“你就站在这里看着我啊？” 　　郑衍“嘿嘿嘿”的笑，“这不是很久没看到你穿白大褂的样子了么。” 　　江宁白了他一眼。 　　直到拿敷贴的时候郑衍才搭了把手，“这个病人是重症胰腺炎，引流管渗液渗的厉害，拿纱布就好了。”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口袋，“我这里有呢。” 　　 　　“郑医生来啦。”病人的家属看着郑衍笑眯眯。看到江宁，愣了一下。 　　郑衍跟他们介绍，“今天手术接台，陈医生先下去了。这是我找来的帮手——魏医生。” 　　江宁点点头，默不作声的开始换药。 　　 　　腹带已经被郑衍打开了，江宁直接上手去撕胶带。 　　郑衍没帮忙，他在跟病人家属聊天。 　　中年妇女看了看江宁，又看了看郑衍，一脸了然的表情，“魏医生不是普外的医生吧？” 　　江宁点头，“我是来转科的。” 　　郑衍接话，“我们是大学同学。” 　　 　　“那不也是烟大的！”家属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太厉害了吧！”长吁短叹的，又看了眼病床上的女儿，“囡囡病好了，不说上烟大，能上泽大就好了！” 　　郑衍：“哪里哪里。” 　　话虽是这么说，可他明显很高兴的样子，伸手指了指江宁：“我可不能跟她比，她是当年烟州高考状元。” 　　江宁又瞪了他一眼。 　　郑衍耸肩，没说话，互相交换了一个表情——实话实说而已。 　　 　　江宁叹口气，开口支使他：“去把烤灯拿过来。” 　　郑衍屁颠屁颠的去了。 　　江宁继续用碘伏消毒，贴纱布的时候，病床上的少女动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江宁，因为重病带了点弱气的感觉，小声问：“你是郑医生女朋友吗？” 　　江宁看着女孩，听她妈妈说的话，她的年纪应该不超过十八岁——但她太胖了，身材走形得厉害，反而看不太出真实年龄。 　　“不是，”江宁低头用剪刀剪出一个“y”形，把剪口的纱布吻合在引流管的端口，回过来又看了女孩一眼，“你今年高考吗？” 　　“不是呀，”女孩子声音细细小小的，她的脸色很苍白，这会儿有了点奇妙的红晕…… 　　她问：“那郑医生有女朋友吗？” 　　 　　“没有。”江宁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突然就有了点倾诉欲——这很奇怪，往常她都不会跟人说些这样的话，更何况眼前还是一位病人——“你还这么小，想这些呢？” 　　女孩笑笑，即便躺在病床上，从手术室出来没几天、身上插了六根管子，而且胖的厉害，但她展颜的这个瞬间，依然好看得惊人，“不小啦。”她说。 　　 　　江宁默不作声。 　　郑衍回来了，跟江宁一起给病人绑腹带那会儿，江宁还是迷迷糊糊的。 　　她突然想起程南来。 　　 　　“不小了。”那个声音又在她脑海里响起。 　　 　　结果她回宿舍的时候，正巧和程南碰上。简直就是墨菲定律。 　　他不是一个人，后面跟着江宁两个室友，还有李轩。 　　他们是在宿舍楼小区门口见到的。程南走在最前面，看到江宁，目光顺着她看向她身后——江宁来的那条路，是校园区商业街的另一头，从宿舍楼的小区往这边走，是泽医和车站的方向。 　　程南若有所思。这表情看得江宁心头一跳。 　　 　　结果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反而江宁一头雾水—— 　　“这谁？” 　　 　　江宁这才发现程南盯着她怀里抱着的书。 　　《有生之年》。 　　 　　封面是陆遥的半身像，那是她在西藏用三脚架自拍的一张照片——风吹起她的头发，披肩散了开来，身后的黄沙和夕阳没有明显的分界线，整个色调迷幻成一片温暖的黄。 　　江宁慢吞吞的把书贴上胸口，看着程南不说话。 　　程南也抬起头看她，没听到回答，自顾自的继续说： 　　 　　“还挺好看的。” 　　 　　“你们在说什么呀？”苏郁怡跟程南隔的不远，程南因为跟江宁说话，脚步停了下来，苏郁怡很快就赶上了。 　　“说挺巧的，在这里碰到了”江宁先发制人，“你们这是去哪里玩？” 　　苏郁怡的表情有些微妙，“唱歌呀。”她说。 　　隔了一会儿，又问，“你要不要一起去啊？” 　　 　　江宁慢慢抬起头看程南。 　　 　　“不小了。”江宁悄悄的想。十八岁的少年，年轻气盛，聪明、又有才华，但不咄咄逼人。他恰恰相反，反而有种安宁、慵懒的气质，堪堪模糊了他的年龄。他也在看江宁。 　　江宁说：“不了。” 　　 　　等到他们错开，四人的身影转了个弯消失在小区大门，江宁也到达宿舍的时候…… 　　她才发现自己心跳如鼓。 　　 ☆、11 　　“程南最近跟江宁走的很近啊。”齐淼拿毛巾擦脸，声音断断续续的。“中午都不跟我们一起吃饭了。上次说的那个电影，本来说好一起去看的……结果他跟江宁去看了？” 　　她把洗脸巾搭在衣架上，去厕所晾毛巾，声音拉得远了点，“真不懂他怎么想的……怎么就跟江宁玩在一起了……” 　　她话还没说话，在这里卡住了。 　　从厕所出来，左手边是江宁的床铺，她的桌子摆在床前。齐淼发现了点什么。 　　 　　江宁的桌子一直都不是很整齐，满满的堆了很多书……以往都是这样的。但今天不是。 　　齐淼觉得很奇怪，走近了一看——发现江宁的桌面是空了，而抽屉塞满了书，从紧闭的夹缝里吐了点白纸出来。除此之外，她还看见了……一把黑色的锁。 　　 　　齐淼的心路历程非常简单直接。她先是觉得尴尬：江宁发现她照了她的画？是了，肯定是程南，他们最近走得近。片刻之后，她感觉到一股麻人头皮的愤怒： 　　“操！江宁给她桌子上了个锁啊我日。有毛病啊，这货他妈有什么隐私啊？” 　　她气愤的走到了苏郁怡的桌前，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虽然我是照了她的画，这是不对，但是她上锁也太恶心人了吧？” 　　 　　苏郁怡画口红的手悬了起来，看着齐淼，眼角带了点笑意，是安抚的意思。 　　齐淼依然很生气，“真他妈恶心人……她有什么隐私啊我去。谁愿意看她啊，每天那个样子，妈的，”她又跑到江宁的桌子旁边跺脚，“她每天晚上睡那么晚开着灯打扰到别人休息——自己怎么不说啊？！简直双标婊！” 　　 　　苏郁怡收好化妆品，对着镜子抿了抿唇，抬起头看齐淼，“是呀，好过分！” 　　“你就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啦。” 　　 　　齐淼过来拉她，“你就不生气吗？程南这鬼还跟她走这么近！”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着苏郁怡，表情复杂，“你说程南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苏郁怡抬起头看着齐淼，眼神幽幽的，“可能吧。” 　　“我怎么知道呢？” 　　 　　齐淼跟苏郁怡并排坐，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灵光乍现，整个人一下子被点亮了，“我觉得还是因为真心话大冒险。” 　　她重复了一遍，肯定自己的猜想，“肯定是的啊，不然程南看上她什么啊，长成那样……”然后组织了会儿语言，看着苏郁怡说，“我们得告□□宁。” 　　 　　* 　　 　　“你终于想起我啦？”李轩抹泪状，“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啊你。” 　　程南：“……” 　　“不是说好吃烤肉的吗？你往哪里去？！” 　　“昨天吃过了。” 　　李轩笑容暧昧的看着程南，“又是江宁啊？” 　　“真的换口味了？”他凑近程南问。 　　程南自顾自的往前走，没理他。 　　 　　“说说看嘛。”李轩死缠烂打。 　　程南停了下来。 　　他突然停下，而李轩在他背后还迈着步子—— 　　只见李轩扑到了程南的怀里，双手因为惯性抱住了程南，还踩了他一脚。 　　程南沉默的把李轩扔开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弯的？”他问。 　　“扯几把蛋呢！”李轩横眉竖眼的看着程南。 　　程南没回话，他默默低头看自己的鞋子，白色人造革上印了一个硕大无比的脚印，像人脸一样的渍痕跟他四目相对。 　　“有纸没？”程南向李轩伸手。 　　 　　“没。”李轩悻悻然。 　　程南瞥了她一眼，往画室走回去。 　　 　　走到门口停住了，他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影。 　　 　　江宁坐在椅子上，抬头看齐淼。齐淼坐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看着她说：“你跟南神什么关系啊？” 　　江宁说：“同学。” 　　齐淼不太高兴的样子，“废话。”转了转眼珠，“我是说你们最近不太对啊……挺暧昧的是吧？” 　　江宁沉默不说话。 　　 　　齐淼耸耸肩，“程南有喜欢的人啦，你知道吗？” 　　江宁那副呆呆的、有点慢半拍的模样让齐淼更生气了，说话也越来越快，“他喜欢郁怡的事情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我劝你真的不要想多了。” 　　“但是作为室友，我觉得我需要给你一个善意的提示。你知道南神说要追你是为什么吗？” 　　 　　程南抱着手臂靠在墙上，在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一半的齐淼，和四分之三的江宁。江宁如果抬起头看向门边的话，其实是可以看到他的。但没有，江宁低着头。 　　程南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感觉究竟该如何形容，有点好笑？有点无奈？有点不耻？都有点吧……但没有担忧，也没有恼怒，程南心里明白。 　　他平静的看着江宁。看到她抬起头的那瞬间，程南突然觉得她的脸跟记忆中某个画面有些微妙的重合…… 　　那是在水房，不久前的某个夜里。那时她在哭。 　　而现在呢，她看着面前的齐淼，慢慢笑了起来。这个笑容一下子就打亮了她整张脸，让她在暮气沉沉的灰色调里莫名多了些鲜活的东西。 　　她说：“不知道。”隐约间竟有些俏皮。 　　 　　齐淼俯视她说：“那是那天吃饭的时候，真心话大冒险，郁怡让他追的。” 　　“所以你不要想多了，明白了吗。” 　　江宁从善如流，“明白了。” 　　她还是刚刚那个笑容。好像齐淼说的话对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一样。 　　 　　齐淼觉得铆足劲儿的拳头打在了棉花里。闷闷不乐的盯着江宁半天。 　　江宁起身先走了。 　　 　　她往外走，结果撞到了一个人。是程南。 　　多少有点在背后谈论人的尴尬，江宁抬起来的手犹豫不决要不要打招呼，被程南拉住了。 　　他拉着江宁往前走。 　　 　　画室门口，李轩看到程南出来，“拿个纸用这么久啊你，洗……”后面半句话被吞了回去，再吐出来是这句——“江宁啊，好巧。” 　　他捅了捅程南，“可以啊，去拿个东西，还带了个妹子。”笑得眉眼弯弯。 　　 　　程南还抓着江宁没放手。他也没看李轩，沉默的往前走。 　　他腿长，步子大，走得比江宁快很多。李轩跟在后面跟江宁挤眉弄眼，“他怎么像是过去抓奸了一样……你干啥了？” 　　江宁想了想，“跟人聊天。” 　　李轩瞪大眼睛，“男的女的？” 　　江宁：“女的。” 　　李轩啧啧称奇，“女的都不行？” 　　 　　程南听得到他们讲话，停了下来。 　　就算他停了下来，仍然没有放开手。粗神经的李轩直到现在才勉强嗅到两个人之间不知名的暗涌，来回打量了下，笑得贱兮兮，找了个借口跑掉了。 　　 　　程南盯着江宁的眼睛。 　　江宁盯着程南的脖子。 　　谁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程南把她的眼镜拿了下来。 　　 　　江宁完全没想到他会做出这个举动，愣了一下，愣神的瞬间，程南又把她的皮筋从发髻扯了下来。 　　江宁抬起眼看程南。 　　没有眼镜的阻隔，程南看到她江宁的眼睛——双眼皮不明显，但还是挺大，看起来湿漉漉的。 　　 　　程南这个时候说话了：“我听到齐淼跟你说的话了。” 　　江宁嘴巴微张，不知道是吃惊还是有话要说。 　　程南等了会儿。 　　结果江宁没说话。 　　 　　他抱着手臂看她，问：“你怎么想的？” 　　江宁装傻：“什么怎么想的？” 　　 　　程南盯着她不说话。 　　 　　江宁叹气，老实了点儿，“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程南心里一动，还没反应过来，话就已经说出了口——“所以那天你哭了。” 　　江宁低头看程南的鞋子。看了看又开始翻自己的书包。 　　 　　头顶传来程南的声音。“抬头。” 　　江宁捏着面巾纸，慢慢抬起头。 　　 　　程南一动不动的看着她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的话音和远处另一个女声同时落下——“江宁！” 　　齐淼和苏郁怡款款而来，江宁迅速转过头去看着她们，侧开了一步，离开了程南的视野。 　　 　　“诶！”她回答。 　　头一次觉得齐淼这么可爱。 　　 ☆、12 　　“妈。”江宁接起电话。 　　那边的声音有点小，电流音太杂，江宁走了几步才听清：“陵陵。” 　　江宁抓紧了电话，“妈，你怎么了？声音有点奇怪。” 　　“没事儿。妈就是突然觉得……”虽然说的是没事儿，但江宁此刻抓着电话，却听到低低的呜咽声。 　　 　　“妈？”江宁心里隐约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妈就是觉得你很辛苦。”隔了一会儿，大概是调整情绪，最后一口气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怎么突然这么说啊？”江宁做出轻快的语气，“我在这边都挺好的，老板也对我很好。每天手术室还包饭。阿姨做的饭挺好吃的，我很喜欢，餐餐有肉。” 　　“对不起……” 　　 　　江宁揉了揉脑袋，“妈，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没关系吗？”愣愣的声音，断片了刹那，又开始继续滚动，“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早就转专业去学画画了。都是妈妈让你继续学医的，学医又那么辛苦，我昨天看新文，一个牙科医生被砍死了。牙科医生啊，本来以为牙医就不会有医闹了，结果……陵陵，你爸爸走得早，妈妈只有你了……” 　　江宁慢慢叹气。 　　“没事的……那个报道我也看了，是特殊情况。” 　　眉头却越皱越深。 　　 　　最后她问：“妈，是不是最近发生什么事了？” 　　 　　两个人都停下来了，没有人说话的时候，手机话筒里只剩下浅浅的呼吸音，江宁听不出来是谁的。“发生什么事了？”她又问了一遍。 　　“上个星期肚子特别疼，去医院看了，是阑尾炎。” 　　“阑尾炎？上个星期？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江宁失声叫了出来，“现在还疼吗？医生怎么说的？” 　　 　　“已经好了，做了手术了。”电话那头的声音还是小小的，“在烟州医院做的，看病的医生不认识你，但后来来了个小医生，他说她认得你。” 　　江宁在心里滚动了几个名字，“是陈凯吗？那个人是叫这个名字吗？” 　　“好像是陈医生……” 　　“他跟我不是一届的，比我大两级。”江宁说。 　　“哦……”妈妈的声音慢慢的，带了点潮湿的尾音，“只是他们到现在都不让我出院……” 　　江宁心中一跳，还没说话，话筒那边继续说：“我是不是……不是阑尾炎啊？” 　　三秒以后江宁强迫自己缓和下来，“不会的，”她说，“如果病情很严重的话，肯定要家属签字的，他们都没找你要我的号码不是吗？” 　　 　　“他们一开始问了，问我是不是一个人来看病，我说我女儿在外地……陈医生说她认识你，就没问什么了。” 　　江宁捏着手机，“他没找我，应该没事的。” 　　 　　挂了电话，她立刻给郑衍打过去。 　　接起来，那边说：“魏陵？” 　　“是我。”江宁说。 　　 　　没等郑衍发问，江宁先说：“你记得陈凯吗？” 　　“陈凯？”郑衍陷入回想。 　　江宁补充了几句，“09级的。跟你差不多高，挺瘦的，戴了个白色镜框的眼镜。记得吗？” 　　郑衍“嗯……”了一声，还是没想起来。 　　江宁只好继续补充，“学生会的！江茹男朋友！” 　　“哦！！”郑衍这回想起来了。 　　江宁：“……” 　　 　　江宁：“我妈住院了，阑尾炎，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下他的电话？” 　　 　　挂了电话，江宁靠在围栏上。她把手伸出栏杆的范围，让风吹着她的掌心。 　　右手拿着手机，她不自觉的点上了微信的界面。程南，那个举着大拇指的丑脸在五个小时之前给她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眼睛向下的emoji，似乎在嘲讽什么。 　　 　　江宁把气长长的叹了出来，顺着风被吹了好远，张开嘴，所以她心里想的话也顺势被吐了出来。 　　几个字在风中变得既遥远又破碎…… 　　 　　“年轻真好啊。” 　　 　　…… 　　 　　第二天江宁的手机才响起来。她跑到厕所去接电话。 　　看到联系人的瞬间，她愣了半晌。不是郑衍，是陆遥。 　　 　　“陆遥？”江宁说。 　　“魏陵。”陆遥说。 　　 　　“好久不见。”陆遥又说。 　　江宁轻轻笑了起来，“是啊，好久不见。” 　　 　　“书收到了吗？”她问。 　　“收到了。郑衍给我的。” 　　 　　“我知道。”陆遥说。“你猜我给你打电话做什么？” 　　 　　江宁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又低下头看鞋。“猜不到。” 　　 　　“那你猜我怎么知道你拿到书了？” 　　 　　江宁顿了顿，“你跟郑衍先联系啦？” 　　 　　“对啊，”陆遥笑了起来，“他今天忙成狗，本来还要上手术的，被我拦下来了——” 　　“你是说？！”江宁打断她。 　　 　　“嘿嘿。”陆遥低笑，表示肯定江宁的猜想。 　　 　　“你来泽州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surprise！” 　　 　　“你什么时候来的？！”虽然心里有事堵在心头。但好朋友来了泽州，江宁仍然忍不住开心。她翘起嘴角又问了一遍。 　　“我刚到就给你们打电话了。怎么样，是不是应该聚聚？郑衍都推了手术——” 　　 　　江宁没有犹豫很久，“好，正好我还要问郑衍点事。” 　　 　　她跑回画室。 　　她坐的偏，靠后，进来没影响到什么人。画室上课比较自由，打水、削笔都可以自由活动，所以她就算跑过来，也没几个人觉得有什么异常。 　　 　　但程南坐在她旁边，看到她气喘吁吁的样子，疑惑的挑眉。 　　 　　江宁没办法解释太多，“有点事情。”只看了程南一眼，她就起身跟吴老师请假。 　　 　　吴老师正在给人示范，她站在后面等了一会儿，中年男人才起身看她。 　　江宁：“老师我想请个假。” 　　吴耀槐皱眉：“怎么？” 　　江宁想了想：“我亲戚从烟州过来看我。” 　　她说话声音本来就不大，这个时候压的低，简直细若蚊蚋。 　　吴耀槐看着她先是说起了别的：“你刚进画室的时候，是班上文化成绩中等偏下的，但是刘老师特别看好你，才把你收到精英班。” 　　“后来证明你确实不错，进步也很大，”他别有深意的看了江宁一眼，“还有几个月就要联考了，心思要放对，知道了吗？” 　　江宁直点头。 　　 　　* 　　 　　江宁在泽美旁边的画室，郑衍在泽一医院，隔得很近，所以陆遥特意选了离两个人都很方便的坐标，也就是江宁和程南看电影的那片商业街。 　　星巴克里坐满了人，江宁花了好半天才在二楼找到陆遥和郑衍。 　　 　　江宁跟陆遥相视一笑。 　　她们两个人的默契大概从大学第一年就开始了。 　　 　　烟大校园区很大，每个学部宿舍楼不一样。医学部的宿舍不是平常的四人间，是个两室一厅。两个小房间各住四个人，客厅三个人。本来是十一人间的寝室，每个床位也都贴了名字，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年寝室就只有九个人，客厅的两个人没来。所以客厅住的唯一的女孩，就经常跟她们小屋的人同入同出。 　　但很快，五个人就出现了一些分歧…… 　　江宁从大一开始画画，陆遥从大一开始旷课旅游回来写文，她们两倒是有共同话题的——coldplay还是陆遥推荐给江宁——江宁喜欢听陆遥给她讲旅途的见闻，陆遥开公众号，江宁就给她画插画，两个人从诗词歌赋谈到宇宙哲学，一起分享脑洞、电影和漫画，还一起读书。 　　另外两个室友刚开始知道江宁是烟州状元，反应就已经有些微妙。烟州大学嘛，能考进来的人大部分都是他们高中的数一数二。好学生自律性都极高，就算到了大学，依然严格律己，预习复习的，周末都要在图书馆学上一天。 　　而江宁在寝室画画，陆遥旷课出去旅游。本来就已经够特立独行了。室友觉得她们散漫，可到底还是没说什么。等到期末考试成绩下来，江宁拿了国家奖学金以后……室友就觉得很不舒服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认真学习的却被一个成天散漫的比了下去，任谁都觉得有些不开心。 　　后来她们就私下查分啊、找辅导员啊，在大班群上匿名冷嘲热讽，江宁没说什么，但陆遥跟她们大闹了一场——有本事明着来啊！陆遥是个脾气火爆的，一下子撕破脸，两个室友都觉得尴尬，最后搬出了小房间。 　　最后小房间只剩下了她们两个。 　　 　　再后来陆遥要转专业，江宁也想，两个人越发有共同话题了。 　　但最后真转成专业的，只有陆遥一个人。 　　 　　家长那一关，陆遥都攻破得困难，又是撒泼打滚，又是出言威胁，最后从退学开始击溃他们的心理防线。才得偿所愿。 　　但江宁不一样……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跟陆遥拥抱了一下。 　　 　　过了会儿她看郑衍，“陈凯手机号要到了吗？” 　　郑衍有点不太好意思，“江茹把他删了，我找上一届要的号码，昨天太晚了，今天早上大家都在忙吧，查班手术什么的，现在还没有回。” 　　陆遥看了过来，江宁把事情简单解释了一下。 　　 　　“你是说那个秘书处的处长？”陆遥很快搞清楚，“陈凯是吧……” 　　她把电话给了江宁。 　　 　　“你跟他认识啊？！”江宁有点儿惊讶。 　　“嗯，”陆遥没说太多，“我当时是旅行社的社长嘛，招新什么借东西都是找学生会的。” 　　 　　江宁点点头。 　　 　　她很快拨通电话。 　　 　　…… 　　“喂？” 　　“你好，我是魏陵。” 　　 ☆、13 　　“手术做的很成功。” 　　“真的是阑尾炎。” 　　“没有没有，哈哈，你想太多了。” 　　“只是她术后一直没有进食，吃东西吃不下去。大概跟术前灌肠后应激有点关系。” 　　“对，其他都好，吊了营养针，观察几天。” 　　 　　江宁挂了电话，松了一口气。 　　在陈凯说明了大致情况以后，她一直绷着的那根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她一边说着感激的话，一边低着头搅咖啡，她的余光看到了比之前更大的范围。 　　……隔壁桌有几个女孩子在看她们的方向。 　　等到她挂了电话，告诉郑衍没事儿，郑衍安慰她的时候，那桌的女孩子齐齐跑了过来。 　　 　　三个女生，大概大学生的模样，看着陆遥星星眼。 　　陆遥也看她们。 　　对视的瞬间，其中有个头发稍微短一点的女孩，有点儿犹豫、又饱含希冀的开口：“请问你是‘陆遥’吗？” 　　郑衍有点惊讶，“粉丝吗？” 　　但陆遥似乎已经习惯了，“是的，你们好。”举起手虚空抓了抓，做出一个打招呼的姿势。 　　 　　“真的是她！！”短头发旁边的中分尖叫了一声。 　　刚开始反应比较夸张，后来冷静了下来，她们三个七嘴八舌的说起了别的。 　　“你真人比照片还要好看啊！” 　　“好羡慕你去旅游啊……” 　　“宁夏的少数名族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友好吗？” 　　“你真的太厉害了”…… 　　陆遥笑着点头。 　　 　　从陆遥建公众号，只有亲朋好友十个粉丝开始，她发表在往上的所有文章，江宁都会去看。她的文笔一直很好，后来转专业读了文学，写的东西又加上了她专业课里的哲学理论，不管是内容还是语言都更加精进了。真的很有可读性。 　　可就算如此，陆遥的成名也不是这么一帆风顺。 　　 　　她爸爸妈妈说她野，没有办法赚钱。多少存着点证明的心思，陆遥开始有意识的走营销的路子。 　　后来出版社找到她，说现在穷游的网红太多啦，根本没有什么可看的，旅游的日志随便谁都能写更不用多说，要想脱颖而出得想别的办法。他们看了陆遥的旅拍，也不是看重她的摄影——“现在摄影好的人你自己看看是不是数不过来”——而是陆遥的长相。 　　她长的白，就算旅拍风吹日晒，仍然是细腻白皙的模样，比起她火爆的性格，她的长相反而偏甜美，有种南方姑娘的灵气逼人。从这个方向走，即便偏离了陆遥的初衷，大部分的人关心的是她的长相而非经历，但好在她最后还是做到了。 　　 　　走出咖啡厅，陆遥跟郑衍使眼色，“你先走啦，你不是还有手术吗？” 　　她挽着江宁，“我陪阿陵回画室，我俩还要说点女人之间的事。” 　　 　　郑衍失笑：“女人之间什么事？你找魏陵谈……？子宫肌瘤？” 　　陆遥啐了他一口：“你们当医生的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郑衍：“你可以出院了，这个够好听了吧？” 　　 　　…… 　　郑衍走了，只剩江宁和陆遥两个人，肩并肩往画室走。 　　 　　陆遥比江宁稍微矮一点。走了几步，她就松开手不再挽着江宁。跑到前面去看她。 　　她在陆遥身边绕了一圈，三百六十度的打量，“你这样倒真像一个高中生。” 　　 　　她捏了捏江宁的脸，又捏了捏自己的，“再过几年就不行了，到时候我们都老了。” 　　江宁没接话。她笑着说：“你真是越来越有名了……” 　　“坐在星巴克都有人要签名。我等下可不想被画室的小朋友问我跟你是什么关系。” 　　陆遥做了个鬼脸。 　　 　　“我刚从日本回来，一回国就过来找你，你就这样嫌弃我？！”陆遥夸张的捂脸。 　　“别闹。”江宁慢吞吞的说。很多话有心想讲，但不知道怎么开口。她把目光向前拉，看着远处的房子和绿色的树，“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啊？” 　　 　　一个月前，江宁给陆遥写了封信，快递给她的，但她那时候不在家。回国以后陆遥才拆开包裹，那封信写的很短，最后一句话是： 　　“我想我可能陷入了一段姐弟恋。” 　　 　　“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宁想了想。 　　“画的很好，很聪明，天才级别的那种。家境也好，长得不错，不是特别帅的那种，但是很干净。” 　　 　　“他对你怎么样？” 　　 　　江宁又想了想。 　　“哎……”先叹了口气，再接着说，“他一开始跟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子暧昧的不行，那女孩还跟我一个寝室。后来他们真心话大冒险，然后那女孩让他追我。” 　　 　　“这么老套的剧情？”陆遥要笑。 　　江宁瞥了她一眼。 　　 　　“他很奇怪。你说他喜欢我那个室友吧，他又从来不承认。我那个室友其实是喜欢他的，但室友也不承认。就暧昧着。” 　　“两个老司机互相套路咯？”陆遥总结。 　　江宁瘪嘴，“后来再加上我。总之关系很奇怪。” 　　 　　陆遥看着她，直勾勾的，“那你觉得他喜欢你吗？” 　　江宁沉默了半天。最后无声的笑了。 　　 　　“不喜欢。” 　　 　　走到拐角的地方停了下来。再往前走就要到画室旁边的小吃一条街。江宁和陆遥在树下对望，陆遥的沉默让江宁觉得有点难过。 　　 　　她先说了：“我也知道，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除去集训就没有任何交集了。十二月就要联考了，我很快就要退出集训……” 　　陆遥打断她：“什么两个世界什么世界的。怎么连你也爱说这种鬼话。” 　　 　　江宁噤声。 　　 　　陆遥接着说：“我是不太看好你们。倒不是因为你说的那样，只是我觉得，那个男生很可能……不会去爱一个人。” 　　“我不是说他冷血无情之类的，”她又补充，“只是说……很多男人都是这样。要经历过一些事，等年纪大了，才知道怎么去对待爱情。” 　　 　　江宁沉默不语。 　　 　　陆遥眨了眨眼，“茨威格的《人类群星闪耀时》。巴尔沃亚做出探索太平洋的决定时，茨威格写了一段话——” 　　她只说出了那段话的开头，江宁就接出了下半句。 　　“一个人命中的最大幸运，莫过于在他年富力强时发现了自己生活的使命。” 　　这是《人类群星闪耀时》里十二个故事之一的“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在决心探索太平洋之前，巴尔沃亚几乎只能算是一个亡命之徒。 　　 　　陆遥说这个故事是有意义的。江宁一边看着陆遥身后的树皮，一边想。 　　她隐约想起自己的年纪。二十二岁，读研三年，读博两年，毕业之后就到了结婚的年纪。 　　也许程南日后会变成一个合适的人——显然他现在不是——但那又是什么时候呢？ 　　 　　她看着阳光照耀下树的影子，树缝间隙透出光斑，影子是斑驳的。她想起自己破碎的人生和破碎的梦想…… 　　 　　陆遥伸手抱她。 　　她凑在江宁的耳边，吹气一样说了一句悄悄话。 　　 　　“但爱情是藏不住的。” 　　 　　她把江宁送到转角处，看着她。 　　“你会遇到更适合的人。” 　　 ☆、14 　　“中午吃什么？”齐淼问。 　　苏郁怡没回答，齐淼又问了一遍。 　　“你怎么啦？”她这才发现苏郁怡的心不在焉，连忙问。 　　苏郁怡抬起头看齐淼。“江宁一上午都不在。” 　　 　　“她跑哪里去了？” 　　苏郁怡摇头，“但是我看到她跟吴耀槐请假了。” 　　“啥事啊？”齐淼没在这句话上停留太久，她拉着苏郁怡往面馆跑，“既然你没意见，那我们就吃这家吧。” 　　苏郁怡“嗯”了一声，皱着的眉头还是没松开。 　　 　　到店门口，店里唯一的入口挤了条长队，“人好多啊啊啊！”齐淼叫道，她绕过人群去店里看了一眼，出来对苏郁怡说：“里面没位置了。” 　　她很惆怅。说完了看着苏郁怡，但苏郁怡没在看她。 　　苏郁怡看向了街道的尽头，是江宁。 　　 　　齐淼顺着她的目光往路口看，江宁旁边站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是不是陆遥啊？！”齐淼惊叫。 　　苏郁怡疑惑的看了她一眼，眉头更深了。 　　“就是我前几天转发抽奖艾特你那个！！！旅游的博主。”齐淼掏出手机拍照，因为隔得远，放到最大，陆遥的身影在屏幕上还是堪堪只占三分之一，旁边的江宁也被照了进去。这两个人相互对望，挥手再见，陆遥消失在拐角。 　　 　　苏郁怡疑惑：“你说这两个人是不是认识啊？” 　　齐淼愣了下，“那是陆遥啊，她可能是去打招呼的吧？” 　　苏郁怡若有所思。 　　 　　坐下来吃饭，齐淼把照片发到群上。一个四人的微信小群，李轩建的，苏郁怡和程南都在。 　　“快看我跟郁怡看到了什么？！” 　　 　　过了会儿才有回复。 　　李轩：“江宁？” 　　 　　齐淼：“不是啦！！！是她旁边这个人！” 　　 　　李轩：“？” 　　 　　齐淼突然觉得很憋屈。混的圈不一样的人完全不能正常交谈啊。她只好给群内同胞们科普，又是发陆遥微博、又是发百科截图。 　　 　　过了会儿收到程南的微信：“她们两个是不是认识？” 　　 　　“咦？”齐淼看了苏郁怡一眼，“程南也觉得她们认识？为什么啊？” 　　苏郁怡说：“她们在打招呼啊，看起来很熟的样子。” 　　 　　齐淼：“陆遥对粉丝很好的，只要碰到她她都会跟粉丝签名。而且她还会回复粉丝微信啊！！就是特别暖的那种。” 　　 　　苏郁怡看着齐淼。 　　 　　齐淼：“干嘛这样看着我？” 　　 　　苏郁怡说：“她今天特意请假了。然后就碰到了这个网红，你想想看？” 　　 　　齐淼：“……” 　　“你是说她特意请假就是为了见陆遥？！” 　　 　　苏郁怡：“我觉得江宁这人，可能有点……” 　　似乎在想一个有力度的名词，最后她说：“故事。” 　　 　　齐淼愣了一下，然后唱起了“董小姐，你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 　　 　　苏郁怡：“……” 　　她扶额，默默地说，“你有没有发现，她从来没在寝室里打过电话？” 　　 　　齐淼认真的想了想。 　　“……好像是的。” 　　想了半天她的落脚点重新回到了“而且她每天都不睡觉的，阴沉沉的也不主动跟人讲话，再加上你刚刚说的，她果然有鬼啊！” 　　 　　苏郁怡：“……” 　　 　　…… 　　 　　晚上回到寝室。齐淼看到江宁放了书包，在桌子上写了点什么，然后起身出门。 　　她站起来去看江宁的桌子，她以为是写了什么，结果就一张白纸，上面画了张速写。仔细看不是速写，是个q版，有三个小人，两女一男，围在桌子上喝咖啡。 　　齐淼决定去看看江宁到底去了哪里，对苏郁怡使了个眼色，就拿着水壶假装打水，往外走。 　　 　　齐淼没在水房看到江宁。 　　她默默的给苏郁怡发短信，“水房没有。” 　　 　　很快苏郁怡就回了，“天台？” 　　 　　齐淼眼睛亮了一亮。 　　 　　她悄悄靠近天台，大门是虚掩的，就在她伸手准备退开木门的时候，听到了江宁的声音—— 　　 　　“联系过了。没有事的。” 　　江宁的声音隔的有点远，听起来应该是在天台靠近围栏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这里太安静了，这么小的声音齐淼真的很难分辨。但就算听得到，她也得很努力才能听清她在说些什么，所以她索性靠得更近，贴在了门缝—— 　　 　　“你为什么不吃饭啊？” 　　 　　男朋友？齐淼心想。 　　 　　“那也要吃啊，不然每天打营养针，不太好的。而且就是因为这样，才没有让你出院。” 　　 　　住院了？齐淼眨眨眼。很复杂嘛，她想。 　　 　　“好。” 　　 　　“我知道。” 　　 　　“我在这里很好。” 　　 　　“手术室的饭。” 　　 　　还手术了？齐淼心情复杂的想。一方面有点同情，一方面又觉得很怪异。她迅速的想到了程南，如果江宁有男朋友了，程南会怎样呢？想来想去又想起苏郁怡。她说的果然没错，程南真的很会拖，无论跟谁—— 　　 　　“妈！” 　　“你瞎说什么，你身体好着呢！” 　　 　　齐淼：？！ 　　 　　是妈妈？！齐淼回过神，江宁的妈妈住院了？她的心情更复杂了。如果是妈妈住院，那真的很可怜，江宁家好像是烟州的吧？那么远过来集训，还不能回家—— 　　 　　“妈，跟你说点开心的。今天陆遥过来看我了。” 　　 　　齐淼：？！！！！ 　　 　　她们真的认识！！齐淼在心中惊叫，真的认识啊？对啊，江宁是烟州的，陆遥也是。也许是同一个高中的呢，齐淼快速的想。陆遥是哪个学校的？烟大。对，齐淼想，又摇头，不对，江宁怎么会跟陆遥是大学同学呢，只可能是高中—— 　　 　　“还有郑衍一起啊。我们三个人。” 　　 　　齐淼愣在原地。 　　 　　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寝室的。回过神看到苏郁怡担心的看着自己。 　　齐淼欲言又止。 　　 　　不是不想说，只是组织语言实在是太困难了。 　　她想了很多，实在头大如斗，最后她想起的是，离开天台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今天接了十个病人，我们妇产科比郑衍普外科忙是忙了点，但家属都很配合，也很友好……” 　　 　　* 　　同天中午。九小时前。 　　 　　程南前脚走，李轩后脚就追了上来，“哎呀，这不是南哥吗？！” 　　挤眉弄眼的，“今天怎么一个人？” 　　程南没理他。 　　 　　两个人坐在饭桌上，李轩还在问，“江宁呢？” 　　程南想到上课的时候她突然出去接电话，回来笑盈盈的告诉他她走了，意外的有点火大。 　　所以他说话也带了点情绪，“走了。” 　　 　　李轩莫名其妙。 　　 　　但很快他拿起手机指着屏幕对程南说，“在这儿呢！” 　　程南眯起眼，看到一张照片。点击屏幕，图片最小化退了出来，是熟悉的微信群界面。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去看那张照片。 　　明显是放大以后拍的，照片上的人肯定跟相机离的很远。放到最大之后细节缺失模糊了很多，但程南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江宁。她在画面的右下角，在跟画面中间的女人打招呼。 　　那个女人……程南突然觉得有点眼熟。 　　 　　但他想不起来在哪里看到了。总觉得有什么信息破壳而出但他没有抓住，这想法让人恼火的很。 　　他打字：“她们两个是不是认识？” 　　结果齐淼回了一个链接。 　　程南点开，是一个大v的微博。 　　 　　他翻了好几页，才终于想起来这奇怪的熟悉感是哪里来的了—— 　　那本书！ 　　上周末江宁抱着这本书从医院方向走会宿舍楼，那本书就是这个微博里转发抽奖的书。 　　叫什么《有生之年》吧。程南默默的点开链接。 　　 　　——？？！ 　　这本书……是预售？ 　　 　　那江宁是怎么买到的？他觉得那股奇怪的感觉更明显了，有一个点，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一瞬间，又突然想不起来那种，程南觉得很烦躁。 　　是什么呢？ 　　他问齐淼：“这个人的书是预售？可以买到吗？” 　　 　　“都说了是预售！说是十月底开始发货。”齐淼回复说。 　　 　　程南撑着额头，饭上来了也没好好吃。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但这只是一个猜想……还没有成型。他需要更多的信息。 　　 　　他掏出手机拨出了一个电话。 　　 　　过了半分钟接通，先被听到的是一声“二条！” 　　“干嘛！”然后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爸，”程南说，“前段时间爷爷不是住院嘛，就一开始怀疑是肿瘤，后来花了一万块做了个什么扫描说不是肿瘤……他住院的时候你不是给一个姓李的医生打电话吗，我听你叫他李院长，他是泽医的院长吗？” 　　“副院长。” 　　“啊……副院长？嗯……也行吧，你把他的手机号给我。” 　　“就这事儿啊？” 　　“嗯。” 　　“好。” 　　挂断。 　　 　　李轩在旁边看了他一眼，“你干嘛呢准备？” 　　程南刚想解释，手机就接到短信了。他也没跟李轩透底，敷衍了几句。 　　 　　他直接拨通爸爸发来的那串手机号。 　　 　　接通以后对面的男人说：“喂？哪位？” 　　“李院长，你好。我是之前在你那看病的程家福的孙子，之前去陪床的时候还见过您的……” 　　“哦哦！！是小程？”那个声音笑了起来。 　　 　　“是这样的，”程南慢慢说道，“我一直都有点胃病，不太舒服，想住院观察一下。” 　　 　　“哦？”那边沉默了一瞬，很快继续说：“是什么病？之前有看过医生吗？” 　　“看过的。”程南在这里顿了顿，“一个叫做郑衍的医生……我想找他看。” 　　 　　“郑衍？”李院长很惊讶，“你等等啊，我问问。” 　　 　　电话挂断以后李院长又重新拨过来，“小程啊？” 　　“……” 　　“那个郑医生我问了，是我们这边的研究生，带他们组的是廖主任。不过他们是普外科的啊，你如果只是胃疼，应该去消化内科看看，那边的大主任是……” 　　“谢谢李院长，”程南木然的看着前方，“我就去廖主任看，你能给我他的联系方式吗？” 　　 ☆、15 　　“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程南了，”苏郁怡第三次跟齐淼说，“知道了吗？” 　　齐淼：“为什么？” 　　苏郁怡抬起眼看她。 　　她说：“好了好了，我不会说的。” 　　“我就是觉得都读过大学了，为什么还要来集训啊？真的很奇怪——这样一算她比我们大五岁啊！程南也应该会觉得很不能接受。” 　　 　　“谁知道程南怎么想啊，”苏郁怡幽幽叹气，“你觉得他知道了会做什么？” 　　“以他的性格还真拿不准……” 　　“就是说啊。万一他觉得没什么，还想包庇她，我们怎么办？”苏郁怡盯着齐淼说。 　　“那必须不行啊——我们得告诉吴耀槐。” 　　 　　她们两个现在就是在老师办公室。一般来说，老吴是班主任，无论有没有他的素描课，他都会全程在画室，管理课堂纪律。但是现在是中午，大家都出去吃饭了，老吴也是。苏郁怡和齐淼为了堵他，很早就回了画室。 　　 　　她们等了二十分钟。老吴终于回来了。 　　 　　吴耀槐看着苏郁怡，又看了眼齐淼，“有什么事吗？” 　　齐淼：“老师我想问一下，当时江宁报名的情况。” 　　吴耀槐：“？” 　　苏郁怡拉了齐淼一下，使了个眼色，又看向吴耀槐：“吴老师，您知道江宁是烟大的毕业生吗？” 　　吴耀槐明显愣了。 　　“什么？”他问 　　 　　苏郁怡看着吴耀槐的脸色，继续说：“老师，我们也是意外发现的。江宁她已经上过大学，而且已经毕业了……” 　　“那她还来集训做什么？”吴耀槐没表明确态度，但脸色明显不太好。 　　“我们也不知道。”苏郁怡又拉了拉齐淼的衣角。 　　“老师！下个月联考就要报名了，我觉得江宁很有可能连联考都不参加！” 　　吴耀槐：“你们是怎么知道的？”说着一边去翻□□。 　　 　　这几年美术类培训其实全国到处都是。其中做的最多的，还是艺考培训。因为这最赚钱。 　　泽艺算是全国高考美术培训做的最好的一家了。他们不仅在泽州有画室，在浙江、广东、上海都有分校区，而其中最好的还是要算泽州的、他们所在的这间。他们只做艺考，什么兴趣班、考研班之类的都不做，是业内出了名的专且精，所以招生要求上明显注明了“只招高中在校学生，社会人士和大学生拒收”。 　　每个人在进校之前，都要填写个人资料。 　　吴耀槐翻出江宁的。 　　 　　他从名字、出生年月日、身份证号、就读学校一一滑过。低头不语。 　　 　　“真的！”齐淼急了，“老师，你不信可以去问江宁自己！” 　　 　　* 　　 　　程南是跟李轩一起去的泽医。 　　廖主任当时正在办公室。见到程南愣了会儿，程南打招呼：“廖医生好，我是之前跟你联系的程南。” 　　 　　“小程！”廖主任站起来，看了眼李轩，又把目光放在程南身上。他带着他们两从主任办公室走到了医生办公室，中间穿行了一个走廊，走廊上住的病人跟廖主任打招呼，廖主任点头。 　　进了医生办公室，程南环视了一圈，他只在真心话大冒险那次餐桌上见到过郑衍一次，这会儿印象非常模糊，医生办公室不是很大，三台电脑面前都坐了人，他依次扫了过去，穿了白大褂的青年们似乎都长一个样，有个稍微胖一点……肯定不是郑衍。 　　 　　廖主任拍了其中一个人的肩膀，“这个病人你收一下。”把程南指给他看。 　　“可是没有床位了啊？”那人说。 　　“36床不是出院了吗？” 　　“啊？可是您今早查房的时候说再观察一下，明天出院……” 　　廖主任摆手，“今天就可以出院了。住着干啥？” 　　“哦……”坐在电脑前的医生看了廖主任一眼，又看了看程南，点点头。 　　 　　廖主任拍了拍程南的肩膀。“他给你安排床位，你就在这里等着。” 　　点点头，转身走了。 　　 　　程南靠在医生医生办公室的桌子上，身体成一个倾斜的角度。李轩站在他旁边玩手机。 　　“郑医生？”程南看了眼他的胸牌：普外科，住院医师，郑衍。 　　那人转过头看他，“嗯，你等一下啊，我先给原来36床办出院。” 　　郑衍也不着急，跟他聊天，“郑医生是烟大毕业的啊，烟大是不是很难考啊？” 　　郑衍又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想他是怎么知道的，过了会儿又想起自己挂在外面的医生介绍，笑了笑，没说话。 　　 　　程南心里一沉，继续说：“郑医生我是陆遥的粉丝，她今天来泽州了呢，我看到微博上有人说看到她了……”在这里顿了一下，下意识引导，“你和陆遥都是烟大医学系的，你们认不认识？” 　　郑衍正在写出院小结，听到他说的话停了下来，“微博上这都有说？” 　　“看来是真的出名了啊。”郑衍低低笑道。 　　他朝程南弯了弯嘴角，有种有荣与焉的荣光，“我们是大学同学。” 　　 　　程南：“……” 　　 　　他的沉默非常奇怪，有点格格不入的感觉。 　　但郑衍这会儿转过了头，没有发现。 　　郑衍还在继续说，“你们男生也有她的粉丝啊？不过也是，她长的好看。是吧？她当年还是我们系系花，喜欢她的人非常多……” 　　 　　出院小结办好了，打印了两份，他才发现程南已经不说话很久了。 　　郑衍看到程南正盯着一个地方发呆。等到他把出院给了36床，转过头回到医生办公室的时候，程南才稍微抬起了头。 　　他对郑衍说：“郑医生，我还在上学，你能不能帮我写一个证明？” 　　郑衍写好了拿给他，他转交给李轩。 　　 　　“我今天不回去了。” 　　 　　李轩放下手机，抬起头看程南。 　　程南看着李轩，一言不发。 　　 　　躺在病床上，程南给江宁发微信。 　　过了很久没回。 　　 　　程南又给江宁打电话。 　　过了大概一分钟，江宁才接起来。 　　 　　“喂？”江宁说。 　　“是我。”程南说。 　　 　　“我知道，”江宁说，“我现在有些事，晚点再说好吗？” 　　 　　* 　　 　　江宁挂了电话，继续低着头。 　　接电话这几秒让吴耀槐稍微冷静了一下，他组织好语言，看着江宁问： 　　“你都大学毕业为什么要来参加艺考培训？！” 　　 　　“因为我一直很喜欢画画，但是没有正轨培训过，所以希望能得到最专业的指导。” 　　这句话硬生生让吴耀槐气都不知道往哪里撒，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想了想又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那你为什么要说你是高中生？” 　　 　　江宁继续低着头，“因为画室规定只收高中生。” 　　吴耀槐冷笑。 　　笑了一会儿，才发现江宁低着头，看不到他的动作，面上一凝，继续说：“那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只收高中生吗？” 　　江宁不说话。 　　 　　吴耀槐把她拉到墙边，画室的巨幅宣传海报，成绩部分占了非常大的面积，就在江宁平视过去的地方，写着：“1329 人被 400 所院校本科正式录取，1190 人被 208 所院校艺术类第一批（含提前批）正式录取，287 人被泽州美术学院正式录取，581 人被九大美术学院正式录取 　　，133 人被 47 所211、985大学正式录取……” 　　再往下是密密麻麻的更多：中国美术学院、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中央美术学员、西安美术学员……每个后面都跟着一长串的专业前三名人名。 　　 　　江宁沉默不语。 　　吴耀槐：“我们画室是培养艺考生的，你连艺考都不参加，甚至连艺考生都不是……拿什么说？” 　　 　　江宁：“可是老师，我真的很喜欢画画。” 　　 　　吴耀槐：“你都已经读过大学了，而且还是医学专业……是吧？” 　　江宁没说话。 　　吴耀槐继续：“你以后是要从事医学专业的，是吗？” 　　 　　江宁还是没回。 　　吴耀槐渐渐丧失耐心，“你都不参加艺考，来干什么？回去吧。” 　　 　　“可是……”江宁的声音小小的，“多我一个又没有什么影响。” 　　 　　吴耀槐：“你是没什么影响，但其他同学呢？十月底就要报名，十二月就要联考了，你跟这个画室格格不入，你怎么不想想你对他们的影响？” 　　 　　江宁：“可是他们又不知道。” 　　 　　吴耀槐：“怎么不知道？齐淼和苏郁怡不是知道？” 　　“大家很快都会知道的。” 　　 　　江宁心中一凝。 　　她还是站在这里，什么话也没说。 　　 　　吴耀槐语塞。 　　最后他说，“你自己考虑一下，钱我会退给你的。” 　　 ☆、16 　　走出老师办公室以后，江宁就给程南回了一个电话。但是程南没接。 　　江宁默默放下手机，她退出通话界面，发现微信标志右上角有一个红色的“1”。 　　——一条程南的未读消息。 　　 　　她点开。 　　是那个眼睛向下的微笑表情。黄色的圆脸，直直的看着江宁。 　　江宁心里隐约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她给程南回复：“刚刚是真的有事情。”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现在有时间吗？有时间就回一下电话吧。” 　　 　　可是程南没回复。 　　没有电话，甚至连微信也没回。 　　 　　第二天江宁去到画室，发现程南没有来。 　　吴耀槐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她装作不懂。 　　 　　她趁李轩去打水，默默跟了上去。 　　在洗手池她问李轩：“程南呢？” 　　李轩看着她，有点惊讶，“他住院了，没跟你说吗？” 　　 　　“住院？！”江宁觉得心口一紧，“怎么突然就住院了？他怎么了？” 　　李轩用排笔把水桶上厚厚的一层水粉颜料画开，说话漫不经心的，“就昨天突然肚子疼，然后就住院了……” 　　留了三分，他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看了江宁一眼。 　　江宁又问，“很严重吗？” 　　“还好吧……”李轩支支吾吾的，想起昨天吃饭程南打电话的样子。明明活蹦乱跳的，突然就要住院……还是在看到江宁那张照片之后，李轩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但江宁不依不饶。 　　“还好是什么意思？”瞪他，“还好怎么会住院呢？” 　　末了又问，“是在泽医吧？” 　　 　　“是……” 　　“哪个科室？”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普通外科？” 　　 　　“他肚子疼，为什么会去普外？” 江宁动作一顿，“不应该是消化内科吗？” 　　“我哪知道啊……”李轩眉毛耷拉下来，耸肩。 　　 　　“是普几？” 　　“啊？”他反问，“什么普几？” 　　 　　江宁解释，“泽医普外科有四个科室，普一、普二、普三、普四，他住哪个科？” 　　“我不记得了……”李轩说话的声音弱了下去。 　　 　　江宁呼出一口气，继续问，“那是几楼，你知道吗？” 　　“……忘记了。十几楼吧？” 　　江宁：“……” 　　 　　吴耀槐在教室走动，江宁也不好再请假。安静的坐到了十二点下课，出门就给程南打电话。 　　这个时候程南才接。 　　“喂？”他说。 　　 　　江宁的心情很微妙，她从药店那次就隐约知道程南有胃病，但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很多情况都有了变化。她不知道程南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但转念一想，如果程南真的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以他的性格又何必再试探。所以江宁清了清嗓子，喊他，“程南。” 　　 　　“嗯。” 　　 　　“你住院了？” 　　 　　“对。” 　　 　　两个人都停顿了一下，在下一秒同时出声——江宁的“你在哪个科？”和程南的“过来看我”一起在电话里想起。 　　程南低声笑了。 　　气息变成电流，传到江宁耳边，又仿佛被还原成了气息，洒在她的脸上。 　　很轻。 　　 　　* 　　 　　“你说郑医生中午就不来了？”程南皱眉，看着隔壁床的胖子。 　　“对啊，”那孩子说，“早上交完班就开始查房，查完了就去手术了呀。也不是每天都不来的，只是今天刚好是手术日，查房的时候你没听到廖主任说嘛，他们组有六台手术呢。估计晚下午都来不了。” 　　她出于好心，继续提醒程南，“你有什么事情就去找今天值班的医生呀。” 　　 　　程南躺回去，默不作声。 　　有护士过来给隔壁床的胖子抽血，她看了看吊瓶上的挂牌，然后问她的名字。 　　“你怎么又问一遍呀！”胖子笑着说。 　　“每次都要重新问一遍的。”护士轻轻说。 　　 　　等到护士取好血，准备走了，程南叫住了她。 　　“郑医生在吗？”仍然不死心的问了她一遍。 　　“你没在医生办公室看到他吗？”护士反问。 　　“没有。”程南说。 　　 　　“那应该是手术去了。” 　　 　　程南重新躺在床上。 　　他给江宁发微信，“你来了吗？” 　　 　　大约十分钟以后收到回信，“快到了。” 　　 　　程南想了想，给廖主任打了一个电话。 　　 　　* 　　 　　江宁很快就吃完饭，收到程南的微信，问她“你来了吗？” 　　她嘴角不自觉上扬，打字，“快到了。” 　　想了想又问：“吃过饭了吗？” 　　 　　但程南没有回。江宁一边往医院走，一边胡思乱想。 　　她心里有一个隐隐的猜测，但又说不太上来。 　　无论如何，她都还是给郑衍打了个电话。结果被挂断了。 　　挂断的瞬间受到郑衍的解释，“在手术”。 　　江宁瘪嘴。 　　 　　她又刷新了一遍微信，程南还没有回。 　　隔了三分钟才有了动静：“还没。” 　　 　　江宁深吸一口气，继续问：“想吃什么？” 　　“三杯鸡。” 　　 　　“你到底怎么回事？都住院了？” 　　“关心我啊。”程南淡淡的说。 　　 　　江宁：“……” 　　她的心跳现在还不快，看到程南又发了一行：“你过来了再告诉你。” 　　她没有说话。 　　 　　…… 　　 　　江宁把头发散开，对着29~32病房的厕所整理头发。她把发髻分开，左右各一撮遮住脸，想了想又取下眼镜，装在书包里。 　　今天她穿的是t恤和热裤，跟穿白大褂的风格完全不一样。 　　她看了隔壁33~36病床，默默想：上次换药那个小姑娘应该看不出来吧。 　　 　　最好的情况是她不在病房。但姑娘身上还插着引流管，看样子是没法下地的。所以江宁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只好硬着头皮进了病房。 　　一进门就看到坐在床上玩手机的程南。视线再往回收，那个小姑娘闭着眼睛，在睡觉…… 　　 　　江宁松了口气。 　　 　　她走到程南面前，在他眼前摆了摆手。 　　程南抬起头看她。 　　 　　“怎么回事？”江宁盯着她，“说吧。” 　　程南躺到病床上，“胃病犯了。”也看着江宁。 　　 　　这个样子的程南看起来更像个孩子了。江宁有种想要摸摸他的头的冲动。 　　但是她没有，反而把拳头握紧了，慢慢收回了目光。 　　 　　“做了什么检查没有？”她问。 　　“抽了血。”程南说，“还量了血压。” 　　 　　“没有别的吗？胃镜？” 　　 　　“检查的单子开了，但是排队好麻烦啊。等下再去吧。” 　　 　　江宁哭笑不得。 　　她又想起某种毛茸茸的东西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站在这里的江宁，多少有点医务工作者的自觉，在医患关系的影响下，这时候的程南让她有种在撒娇的错觉。像她在超市里看到的小公仔，或者初中同学过生日妈妈送的真人高的玩具熊。 　　再往后一点，江宁想起的是妈妈拉着她走远，没有人说话，但她知道家里永远没有可能给她买这种多余的东西的瞬间。她告诉妈妈她不想要，也不需要。 　　是了，江宁自嘲的笑笑。 　　 　　回过神，江宁看到程南在盯着她。 　　 　　这个表情……不是的，不是他看透了她所想的表情……江宁只觉得鸡皮疙瘩从远端大臂渐渐蔓延，爬满了一背，连小腿都有些微妙的痒……她顺着程南的目光，从她的方向移动…… 　　移动到……病房的……大门。 　　 　　郑衍。 　　 　　他问：“你怎么在这里？” 　　 　　江宁脸色惨白。还没来得及说话，程南先说了，“郑医生，你熟人啊？” 　　 　　郑衍点头。 　　 　　满身的鸡皮疙瘩，让江宁觉得心口发麻。她的呼吸还是平静的，但思绪不是。她的心跳还是缓慢的，但指尖已经有了颤抖。 　　她转过头看程南。 　　 　　程南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她听到程南问： 　　“大学同学啊。” 　　 　　降调。 　　肯定句。 　　 　　* 　　 　　程南没做胃镜。拿了药就回去了。 　　 　　他跟江宁约在小区的健身器材那里。那块地方有一个木质的座椅。双人的。 　　江宁已经到了。 　　 　　程南坐到她旁边。 　　 　　江宁没说话。 　　 　　“漫画我也看了，所以为什么要来这里学画画不用跟我解释了。”程南说，“你就说说我不知道的吧。烟大的？厉害呀。” 　　 　　江宁抬起头看他。说的是“厉害”，但面上表情丝毫不显。挑起眉，反而有种淡淡的嘲讽。 　　 　　虽然站起来程南比江宁高一个头，但坐在一排的时候，反而差的不是特别多。他们身后是小区的假山，旁边有灌木，所以有很多虫子。 　　江宁觉得有点吵。 　　 　　“我不知道说什么。”江宁说。 　　她捏着自己的手指。 　　 　　程南在她旁边，慢慢弯下腰，把手肘撑在膝盖上看着她。 　　 　　在开口之前，江宁的眼前闪过非常多的画面。 　　她看见漫画里白衣和黑衣的少年，还有程南说“我倒要看看有什么奇怪”时的眼睛，看见真心话大冒险和一支唇膏。她还看见陆遥，树影投在她身上，和那句“那他喜欢你吗？” 　　 　　那他喜欢你吗？ 　　 　　江宁看着程南。 　　 　　年轻的男孩坐在他面前，带了点儿玩味，有些好笑的看着她。 　　 　　在这个瞬间江宁脑海里闪过图书馆那本《人类群星闪耀时》，她甚至记得请它黄色的封皮和图书馆的钢印。 　　 　　那他喜欢你吗？ 　　 　　江宁无声的笑了。 　　 　　确实是小孩，年轻气盛，玩性极重，眨眼间有了点笑意。多像啊，江宁想。 　　多像那只真人高的玩具熊，她只在同学家见过一次，疯狂的想要却清楚明白自己没办法得到。 　　 　　所以江宁说： 　　“你那天不是问我，我是不是喜欢你吗？” 　　“是的。” 　　 　　* 　　 　　当天晚上江宁做了三个梦。 　　 　　第一个梦是她在泽艺画室里，画水粉的下午，大家都走了，程南在等她。梦里她跟程南十指紧握，走出画室，手牵手压马路。 　　 　　第二个梦是她回到家里，妈妈摆好了她的画具，桌子上是丰盛的晚饭，还有她最爱吃的红烧鱼。 　　 　　第三个梦是她的漫画发表在杂志上，获得了全国范围的好评，她靠着漫画有了稳定的收入，以此为生，过得很幸福。 　　 　　…… 　　 　　不是这样的。 　　 　　事情不是这样的。 　　 　　事实是，程南愣了一下，咧嘴说“我知道啊”。 　　然后站起身走了。 　　 　　回到寝室，她接到了陈凯的电话，那头非常吵，江宁好费劲才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你妈妈发烧昏迷了，急做脑MRI，wernicke脑病。目前深度昏迷，没有自主反射，后期预后有植物人可能。” 　　 　　第二天。 　　江宁退学了。回到了烟州。 　　 作者有话要说：　　全剧终 // 开玩笑的。谢谢大家看到这里！！ 感谢小太阳的地雷！！爱你么么哒！！ 感谢子路青青的长评！！谢谢！！ // 然后想说一点别的。刚开始写大纲说实话我就只写到了他们分开这里。 还想说在分开之前两个人就在一起了，后来一想男主的性格根本不可能跟女主这么快在一起。 然后说想写在分开之前两个人表露心意，男主有些心动。 后来写到这里的时候。发现就连心动都ooc了。 妈的这个男主是要有多渣啊。 然后昨天重新写了之后剧情的大纲。写着写着我发现。我真的好嫌弃这个男孩子。他有姐弟恋里男生年纪小的所有缺点——任性、不懂事、对别人的爱习以为常。 说好的深情款款爱你永不渝的美少年呢！！说好的沉默寡言除你之外今生无所爱的大天才呢！！ 结果不是的。 还根本就不是我喜欢的男主。 可是怎么办呢。陵宝就是喜欢他啊。 目前想法是个不是很好的结局。先写到那里再说吧。 虽然很嫌弃，但还是要努力写好。。 ☆、17 　　肖婷坐在医院的排椅上，发现身旁的好朋友比她还紧张。她有点好笑，又有些心酸。难过到极点的时候，她抱着好友轻轻叹了口气。 　　好友跟她说：“我真他/妈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以前她说这句肖婷都是很想笑的，但今天她实在笑不出来。抬头，肖婷看了眼刚刚给她登记的护士，不太耐烦地跟另一个新来的女孩子说些什么。肖婷下意识去看那女孩的肚子。 　　平坦、柔软。 　　 　　就跟自己的一样。 　　 　　“程南这贱人到底什么时候到？”好友又问。 　　她眼里的愤怒肖婷看得清楚，眉头紧皱，双手握拳，那满身的怨气，看得肖婷悚然而惊。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肖婷努力去回想。 　　明明一开始，她和程南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所有人都非常开心的。 　　 　　那仿佛是昨天才刚刚发生的事。 　　 　　她第一次见到程南，是在学生会的面试大厅。当时有个场控的学姐带她进来，转身去接待另一个学妹。而面试在小房间里，她坐在外面，说完全不忐忑那也是不正确的。 　　高考刚考完，第二天看着报纸对了答案，肖婷其实就已经知道自己能上泽美了。 　　她从小就长得漂亮，一路顺风顺水，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如意的话，那就是她的文化课成绩一直不算太好。后来在高一那年，她和家人共同决定走艺术生的路线曲线救国。虽然比起画室那些从初中就考了艺术生资格证的人，她确实落后太多，但好在她够努力，也够幸运——校考成绩过线，文化分正常发挥，顺利的考上了泽美。这几年四大美院并驾齐驱，说不上哪个更好，反正都一样的有名。美术类艺术生能上四大美院，那可是整个画室都要拉横幅宣传的事儿。 　　她就是在那一年见到程南。那个高考后的夏天，她以为幸运之神亲吻了她的额头，世界上更奇妙更美好的一扇大门在向她缓缓打开，而门的背后，就站着这样一个少年。 　　 　　他从大厅里进来，看着肖婷和她旁边并排等面试的人，场控的学姐催促他，“你迟到这么久还不快带人进去”，他耸耸肩，随意的招手，领着他们进了面试的教室。大厅离教室只有一小段路，大概十几米，拐了个弯，又走十几米就到了。这段路他就站在肖婷旁边，因为拥挤，跟她肩并着肩。 　　肖婷没有特意去看他，甚至强迫自己平视前方，但她的视线还是被他牢牢吸引——他非常高，精瘦精瘦的，眼眶下有深深的黑眼圈，胡茬也很明显，即便如此仍然好看得惊人，应该是他身上那种气质吧，肖婷想，懒洋洋的，让人忍不住想靠近他，叫醒他，让他的视线亮起来，只看着你一个人。 　　 　　肖婷对程南一见钟情。 　　 　　很快，她就知道这个大她一届的学长的各种信息。那时候他还跟服装设计系的系花苏郁怡是一对儿。他们两人颜值高、追求者多，走到哪里都被人多看两眼，总归是风云人物了。 　　程南从来没有隐瞒过他有女朋友的事，相反，他坦荡的告诉所有来询问的人，可就算是这样，依然有太多女孩子对他秋波暗送——因为他对所有人都很温柔。 　　 　　他依然是懒洋洋的。高兴时会回你很多，不高兴时根本不理人。开心了甚至会熬夜跟你讨论老师的八卦，无回应期则连续一周无视你所有来信。但问题是，他就算对自己的女友也是如此。 　　这让肖婷难以自抑的滋生出一些惹人烦恼的小心事——她进了学生会，跟程南是上下级，两个人相处的机会太多。因为工作，有些时候程南不得不全程跟进她的进度，在繁琐的工作里，肖婷产生了很多甜蜜的幻想，让她总是觉得自己是特别的。 　　其实不止是她一个人这么觉得。很显然苏郁怡也是。 　　 　　刚开始苏郁怡会在电话里跟程南吵架，指责用多了，她发现这套对程南只会起到反作用。那段时间他们吵了第一次架，非常激烈，感情几乎到达破裂的边缘，后来苏郁怡改成了哭诉。程南态度软化了下来。那之后，苏郁怡开始有意无意在学生会活动的时候也参与进来，偶尔程南对肖婷表示出一些友好和礼貌，她明着不说，暗地里少不了对肖婷的冷嘲热讽。 　　 　　后来他们分手了。当然了，其中肖婷的确做了一些事。她故意截给了苏郁怡她和程南的聊天，给她错误的暗示，在程南因为工作、学习、社团、外联等等没有即刻联系苏郁怡的时间里，肖婷发给苏郁怡非常多她跟程南的互动。这很卑鄙，但是也很有效——苏郁怡忍无可忍地跟程南吵架，无止境的争吵，最后彻底决裂。 　　 　　后来程南度过了一段时间的空窗期。 　　 　　有没有女友对他来说似乎无甚区别。肖婷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朋友距离。她试图让程南主动承认她的存在。未果。 　　最后还是她先表白了。 　　 　　这没什么好丢脸的。肖婷想。毕竟我爱他更久一些。一见钟情的感情难免带有轰轰烈烈的预兆，她投入得多，回报得少。但是她可以忍。 　　她觉得自己是了解程南的。 　　暗恋时她受到前辈的忠告，“你如何得到的，就将以何种方式失去”。所以她从来对程南保持此生最大的容忍度。 　　 　　程南对她忽冷忽热，这没关系，只要他们的关系还在，总有一天他会回到她身边。程南身旁又出现了更貌美、更有魅力的女孩，这也没什么太大影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也没有人比我更纵容他。 　　 　　他就是远方的游子，多情的旅人，迟早会回到家乡。 　　 　　肖婷是这样想的。 　　却没料到，真正得到了以后，人总是不可抑制的想要更多。 　　 　　她开始规划她跟程南以后的人生。大游戏公司青影在泽州有分部，程南应该去那里上班，而她学的珠宝，要再读一年研究生，为了程南，她放弃了出国，最后一心考本校的研究生。 　　可是程南太懒了。对进游戏公司的事情兴致缺缺，他的简历最后还是肖婷完成的。那时候她整理了程南的画，还给他开通了微博，一张张放出去，精心写了文案加了tag，他画的同人一下子得到了极高的关注度。 　　肖婷打理着他的微博。 　　一开始他很有兴趣，对涨粉充满了热情。在又顺着大火的电影画了一组自己喜欢的人设，被粉丝要求画cp的时候，程南头也不回地跳了车。 　　又交给肖婷全权打理。 　　 　　他有才华。肖婷知道的。 　　但他真的很没干劲。 　　他对肖婷做出地人生规划反应尤其冷淡，有一次甚至做出了嘲讽的姿态。那是他们在一起以后的第一次吵架。 　　 　　她问：“你难道从没想过以后的事情吗？今年是这样，明年毕业了我们还在一起吗？” 　　程南回答：“到时候再说吧。” 　　 　　后来他们毕业了。终于到了那个“到时候”。 　　程南顺利进入了青影。肖婷是开心的。 　　 　　再后来他又辞职了。 　　他住在家里的待业期，他们几乎说不上几句好话，无穷无尽的争吵，让肖婷觉得害怕。 　　不久以后他找到工作。 　　转行画起了漫画。 　　 　　那句话被重新提了起来。 　　“原画出身，你说转行就转行，你想过以后的事情吗？青影这么大的公司，多磨练两年再出来接外包不好吗？留在这个工作室，万一哪天你又不想画漫画了，再想回青影怎么办？” 　　程南不回话。 　　肖婷又问他：“那我们呢？你有想过我们以后吗？” 　　程南说：“到时候再说吧。” 　　 　　她全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肖婷开始跟程南冷战。可程南根本不吃这套。她存在与否跟似乎对程南从没造成任何影响——这让她莫名想起程南的空窗期，和苏郁怡的分手对他没有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他还是那样，跟别人有说有笑，碰到感兴趣的事情多看上两眼，不喜欢转身就走。 　　 　　她的幻想被一点点击溃……她曾经真的，笃定着相信，坚定的以为，她是特别的。 　　是这样吗？ 　　 　　怀孕给了她最后一个机会。 　　 　　这当然是一个意外。但肖婷也觉得这是个机会。 　　打电话给她，接起前的那几声“嘟……”仿佛漫长的审判。 　　而程南是那个高座上无情的剪影。 　　 　　他说“打掉”。 　　 　　没有孩子。 　　没有在三环线的房子，和一辆小巧的mini。 　　没有两家人互相拜访的请帖，和红色的嫁衣。 　　没有未来。 　　 　　当医生把知情同意书拿给她签字的时候，程南终于到了。 　　确实是堵车，到医院后又赶了上来，他身上渗着汗。到了冬天，他也不愿意穿厚厚的外套，敞开羊绒大衣，露出的衬衫被汗打湿，紧紧贴着身体。 　　那曾经是肖婷疯狂迷恋的模样。 　　 　　但她此刻只觉得疲惫。 　　 　　没有跟他讲一句话。 　　肖婷进了手术室。 　　 ☆、18 　　程南有点儿在意一件别的事儿。从在手术室外喊他，到进手术室，他觉得这个女医生一直在看他。 　　手术室里，中年的护士一边喋喋不休“这是特殊情况，一般你们家属是不能进来的知道了吗”，一边把他引到肖婷身边，这个女医生还在看他。 　　所以程南也抬起头看了这个女医生一眼。戴着口罩、手术帽，只露出一双眼睛，程南觉得有点眼熟。 　　似乎在哪里见过…… 　　没头绪。 　　 　　他重新看肖婷。 　　她躺在手术台上，让他牵着她的手，没有化妆的素颜，黑眼圈根本遮不住，显得有些疲惫。她说：“手术还没有做，我怕自己后悔，我想最后再问你一次……” 　　“能不能不打？” 　　 　　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在冷战，程南也觉得很疲惫。 　　他当然是喜欢肖婷的。她漂亮，乖巧，懂事，比起他一个人丢三落四、懒散随意的日子，她总能帮他处理很多生活的琐事。如果不是吵架、冷战，还有若有若无的指责，程南觉得跟她在一起是一件让人非常愉快的事。 　　可事情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大概是病床上的她显得更脆弱，程南也不知觉放缓了语气，带有妥协的问句被他说出口：“可是你还在读书，你的学业怎么办？” 　　“我可以休学。” 　　“这不是一个好主意。” 　　 　　“前段时间不是说好一起去秋叶原旅游吗，我们结婚以后，度蜜月可以等到三月，刚好樱花也开了，一起去日本……” 　　“可我现在不想结婚啊。” 　　程南说。 　　程南说的很慢。虽然语速是慢的，但他说得非常稳，一点儿犹豫也没有。 　　肖婷眼里最后的光灭了下去。 　　 　　很明显有什么不一样了。再张口，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个声音，可调子四平八稳、没有一点波动，像溺死的人放弃了最后挣扎，全身脱力的漂浮在水底的感觉。她说：“那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 　　程南说：“你说。” 　　“我们分手吧。” 　　程南沉默了半晌。 　　最后他说：“好。” 　　 　　他跟肖婷的朋友在手术室外面等到她手术结束，他以为那个陪同的女孩儿会骂他、指责他，结果人家全程连一个正脸都没有给他一个。 　　最后肖婷出来了。他想去扶，他握着肖婷的手，被她一点点抽了出来，他跟上，在拐角被肖婷的好友叫退。 　　他没有再跟上了。 　　 　　出了门诊楼他才发现外面下雨了，走了一路，程南突然想抽烟，摸了摸口袋，发现没有带。工作室不让抽烟，他在上班时间很少带着烟和火机。这会儿他绕到小卖部准备去买一包，站在玻璃柜前面，又发现自己没带钱。 　　其实他的工作室离医院不是特别远，但隔了两个商区，所以程南是用手机叫的车来的。他走得急，钱包放在工作室忘记拿了。这个钱包还是肖婷送给他的。可他总用不惯。 　　想到这里，他更想抽烟了。 　　灵光乍现地想也许店家可以用手机支付，他转身问老板：“可以用支付宝后者微信吗？” 　　老板说：“不行。” 　　 　　现在他没有伞，也没有烟，站在小卖部的房檐下躲雨。觉得有点烦躁。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那个女医生的。 　　 　　那个女人先跟他打了个招呼，“程南。” 　　程南抬起头，看见她的眼睛。 　　此时她取下了口罩和帽子，头发被高高盘起。脱下白大褂以后她穿的是一件立领的风衣，卡其色的，显得非常端庄。 　　直到她再次开口，程南才终于认出眼前的人来，她说：“抽烟吗？” 　　伸手把烟盒递给了他。 　　 　　程南终于想起这个人来。那是高三那年集训里遇见的突然退学的女生。老师没说她退学的意愿，但是程南知道。他其实应该有印象的，他记得她的漫画，还记得她是泽医的医生，但这会儿他半边脑袋塞着肖婷的事儿，满心胡乱地想了很多，思维也比平常慢上几拍，直到现在，就算想起这个人，程南张口想要说出她的名字，却发现他说不出来…… 　　是叫什么来着？明明都到口边了，但程南还是记不起来。 　　 　　但这个人似乎一点都不担心自己已经被程南忘了，反而有些熟络地提出了下一个邀请：“一起吃饭？” 　　 　　往常程南都是在工作室和同事一起订外卖，现在看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赶回工作室没有意义，最后他点了头。 　　 　　天还下着雨，他叼着烟跟在女医生的后面，以为走两步就到了，结果被带到了车棚。她从停车场开出了一辆奥迪，开到程南面前的时候，他刚好抽完烟。 　　“我还以为医院里面有职工食堂呢。”程南笑，“当医生是不是特别赚钱啊，你这才几年，都买车了？” 　　“一般中午科室是统一订饭的，但我今天上门诊……”她看了程南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跳过了这个话题，回答了程南下一个问题：“我才刚入职，不能再住学生宿舍了，新找的房子离的太远了，这是我朋友借我的车。” 　　 　　她说话四平八稳的调子，回答时慢吞吞的语气，终于让程南找回当年的熟悉感来。在这个瞬间，当年那个戴黑框眼镜、扎单马尾的少女，跟眼前的女医生的模样重合了起来，程南说：“你变了挺多啊，我都差点没认出来了。”叫了她名字，“江宁。” 　　 　　她又看了程南一眼。那一眼看得程南眼皮一跳，听到她继续说：“你倒是一点都没变。” 　　 　　车里安静了很久，也没有放音乐，只听得到车辆来往的鸣笛和车轮带起雨水的声音。程南收起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身体靠前撑在双腿上，“肖婷的手术做得怎么样？” 　　“挺成功的。出血的问题应该不大。后期卧床……” 　　 　　“嗯，”程南又突然出声打断她，往后躺回车座，“这样啊。”仿佛刚刚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都已经分手了。 　　程南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手。 　　 　　四年之后再见面，加上前女友病人和医生的身份，着实是有些尴尬的。 　　但江宁没透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自然，仿佛无论是重新见面，还是程南的女朋友在手术室哭喊着要男朋友进来讲话才肯打麻药，甚至是病人的男友是自己曾经暗恋的人，对她来说都是一件完全不值得大惊小怪的琐事。 　　她得体得有种优雅的感觉，仔细看眉眼跟四年前几乎是没有变化的，程南不记得四年前她长什么样了，只隐约有“土气、邋遢”的印象，对比此刻的江宁，取下眼镜、盘起头发，在餐馆里脱下了外套，露出了小半截脖子，神情淡淡的，有种说不出来的清丽。 　　 　　是五官吧。 　　程南大概的看了一眼。 　　以前怎么会觉得丑呢，他想。 　　 　　“从泽艺出来你就没有学画画了吗？”程南问。 　　女人从菜单里抬起头，犹豫了一会儿。因为她说话一直都是慢吞吞的，所以程南有时候会省略这段犹豫，但这个空档等待的时间似乎特别长，程南看到她欲言又止，最后说，“没有学了。”重音在“学”上。 　　 　　所以程南问：“那还在画了？一边当医生，一边画画，挺酷。” 　　 　　“是啊，平常会把在医院看到的事画成漫画，有的挺好笑的，所以也有一些粉丝。”她在这里用的是“也”，但程南没注意，她继续说，“我还跟你互粉了。” 　　 　　“跟我？”程南惊讶。 　　慢慢想起什么，他叹了口气，“我微博都是我女朋友帮我打理的，这号都是她建的，我都没怎么看过。” 　　 　　程南想起他跟肖婷一起经营微博的日子。涨粉丝就像涨游戏人物的经验一样让他觉得有趣，隔几天出了新电影，肖婷就告诉他“画这个同人吧，xx的迷妹超级多”，过几天又是“这对cp我好喜欢画给我画给我嘛”。肖婷喜欢撒娇，拉着他的手在自己怀里蹭个不停。 　　程南一时之间陷入了回忆里。 　　 　　被女人的声音拉回。“我知道啊。” 　　 　　程南抬起头看她。挑眉。 　　 　　“你知道？”还没被程南问出口，她会意点点头，解释：“因为在微博上一直有互动，去年出书寄给你，她留了自己的地址。泽州美院9号宿舍楼……” 　　“是女生寝室。” 　　 　　程南愕然。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微博上那个就是我的号的？” 　　 　　“请问您需要些什么？” 　　女人叫来点菜的服务员刚好把这个问题打断了，她索性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等到服务员走了，她双手交叉，立在胸前，看着程南微笑，干脆说起了别的。 　　“所以，”虽然用所以开头，但明显这个连词跟前后文一点都不搭，“你这四年过得怎么样？” 　　 　　程南漫无边际的想了想，实在觉得这个问题难以回答。最后说：“还不错。” 　　 　　“毕业就工作了？”她又问。 　　 　　“是。” 　　 　　“在哪里？” 　　 　　“现在在‘FARE’工作室。” 　　他看了对方一眼，画条漫出书的话，也算是半个同行，fare这种业内画漫画的大公司就不需要过多解释了。 　　可女人的反应有些奇怪。除了慢吞吞的，她脸上多了一种复杂的情绪，似乎有话要说，最后又被吞了回去。再出口的话跟她当时想说的绝对不一样，程南敢肯定。她说：“工作怎么样？” 　　 　　又是一个难以回答的大问题，程南只能说“还好。” 　　 　　菜上来了。 　　没有说话的时候，尴尬的感觉又来了。 　　程南每次抬起头看江宁，江宁要么正在看他，要么过了几秒抬起头看他，让他隐隐浮现出一些猜测。四年前，他记得不太清楚。那段记忆对他来说没什么特殊，每天画画、上课，根本乏善可陈。他对江宁唯一的印象就是她的漫画。除此之外……她似乎还喜欢他。 　　是吗？程南记不清了。 　　 　　对他有好感的女孩子实在是太多。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到最后他都很难分清哪些是真的，还有哪些是只是他以为。 　　 　　他低下头夹菜。 　　眼神错开以后，他脑海里还是对方目光灼灼看着自己的样子—— 　　 　　没什么话要说，又仿佛想说的话都在眼里。 　　 ☆、19 　　“南哥！” 　　 　　程南抬起头，是工作室新来的编剧夏嫣。 　　 　　“我们在说周末聚餐的事呢，南哥你不一起来吗？” 　　程南顺着她的指引向后看，编剧组和人事组的几个同事从电脑前站起来，聚在大堂里讨论着什么。 　　大概是编剧组的专门派新来的夏嫣妹子来问他，这会儿程南转头，正好看到他们三个从讨论里停下来，也在看他。对视以后程南笑了笑，起身跟夏嫣一起走过去。 　　 　　程南入职快两个月了。江宁问他“工作怎么样”，虽然最后他只说了一句“挺好”，但那时候程南其实想了很多。 　　顺溜答下来，应该包括“工作自由，早上十点上班，晚上六点下班，老板一般只有下午来，所以迟到早退都没有太大问题”“同事都是同龄人，非常友好，尤其是编剧组，两个妹子一个汉子，最近又新来了一个妹子，对主笔尤其友好，几次找我画人设”“老板品味好，工作室装饰极简风，偏生态一点，绿植很多。” 　　这么多评价从他脑子里掠过，到嘴边却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他觉得自己还没跟江宁熟到这个份上。再好的朋友隔四年没有任何联系都会生疏很多，更何况他跟江宁从来都算不上什么好友，顶多有一些暧昧。大学上完了，毕业找工作又花了半年，这样算下来都快五年了。五年的时间过去，程南多多少少是有些变化的。 　　 　　比如说他现在站在编剧组的同事这边，跟唯一的男同事靠得近，礼貌又亲近，别人说话时就点点头，表示在听和同意。 　　以前他哪里会这样。 　　从前的他从来都是人群的焦点。李轩跟他在一起，什么都是他说了算。就算意见不同，李轩吊儿郎当跟他勾肩搭背，被他看一眼就说“好好好”。 　　后来李轩跟他一起入职青影。他想画人物，培训出来以后主美告诉他们画人物已经饱和了。于是李轩转行做起了3D，他就跨组画了场景。新人不能带组，做大量繁琐又没有任何成就感的细化工作，那时候更大的问题程南一直不太想承认——他被孤立了。他年轻，泽艺毕业，画工又比部分前辈们还要好。这三点无论哪一点在职场上对于同事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可当时的程南并没有意识到这些。 　　他依然跟大学一样，散漫，随意地维持着人际。 　　最后…… 　　他辞职了。 　　 　　“那我们就去南街的银座，电影票是六点五十的，先吃个饭再进场。五点半集合怎么样？”编剧组的妹子孙菀说。 　　“会不会晚了点啊？”夏嫣小声问。 　　“应该还好吧，五点半？”孙菀看了看大家。 　　“如果都能到就还好，但泽泽又迟到就难办了。” 　　编剧组另一个妹子余思泽被点名。 　　“啊啊啊原来我在你们心目中是这样的印象！”余思泽拿起桌子上的抱枕拍打说话的男人。 　　大家都笑了起来。 　　 　　周末聚餐，在程南到来的这快两个月的时间里，除了他刚入职请过一次客，一月份有个妹子生日请过一次客之外，基本上都是AA。 　　这次也没有例外。 　　 　　其实程南并不喜欢这类的聚餐。人太多，要么面对面玩手机，要么聊一些他提不起兴趣的八卦，实在是乏善可陈。 　　这次稍微有一点点新意，因为多了一个新人夏嫣。 　　她是新来的，睁着大眼睛问了好几个公司内部才知道的秘辛。 　　“fare是付彦渊大神和阮成大神两个合办的公司吗？就付代表‘f’，阮代表‘r’。” 　　“应该算合办吧。公司一开始是阮老板的，当时只有他跟他助理，后来拉渊神一起，他也带了自己的助理，两个人一拍即合，就合伙了。不过付大神一般不管事，我感觉更像挂个名。” 　　“我还以为阮大神和渊神早就认识……当年看《漫画之家》的时候”夏嫣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有点儿激动，摆手问大家“话说你们小时候应该也看《漫画之家》吧？” 　　有几个说“看”，大部分人还是说“小时候都只看日漫的”。 　　“反正当时就超级喜欢阮大和渊神两个人的作品啊。渊神的画风是铁血真汉子。阮大画的感觉有点偏少女了，今天早上泽泽告诉我我才知道阮大是男的……” 　　余思泽接话：“阮大的画风是非常多变的，画的这么少女还是脚本的原因……因为阮大的漫画，编剧都是我们老板娘啊！” 　　“啊？！”夏嫣吃惊。 　　人事组的陈姐看了她一眼，“当时面试你的那个，就是老板娘。” 　　“啊？！”夏嫣又叫，“我还想要阮大的签名来着……” 　　 　　“你可以要渊神的。”泽泽笑。 　　“对对，”编剧组唯一的汉子汪岳点头，笑容暧昧，“像你们这样单身的年轻妹子来要签名，彦渊哥从来不会拒绝的。” 　　夏嫣：“可我来这里都没见到果渊神啊！他是不是不用坐班啊？” 　　“对，他一般不坐班的，就在家里宅着画……” 　　“哦对了！”汪岳捅了捅程南，“付大是不是跟你住一栋楼啊？我记得你上次说过。” 　　 　　“原来是住一栋楼的，”为了增加一点存在感，程南特意增加了几句描述，“我住三楼，他住我楼下二楼对面。后来他搬走了。” 　　“哦……我好像是听老板和老板娘聊天的时候说过，付大租约到期了，准备换一个更大的房子。” 　　“今年他的《狂热》爆了，改编都卖出去了，应该在三环买个房子了！”夏嫣星星眼。 　　…… 　　“可是我还没见过渊神呢。”夏嫣说，“如果我要是见到渊神，问他要签名，会不会显得很丢脸啊？” 　　 　　汪岳非常果断的摇头：“不会，我们都做过这种事。” 　　 　　巧合的是，夏嫣真的遇到了付彦渊。就在他们吃饭当天。 　　“不是吧？！你的运气真是太好了。说想见就能见啊，我来fare三个月才见到过付大一次，加上今天就两次了……”汪岳说。 　　 　　那是在电影院里。 　　他们取好票。找了一个座位坐着，正在继续聊天，陈姐突然喊停。然后指了指电影院入口方向。 　　他们对话里的主人公付彦渊正好朝他们的方向走来，穿了一身军绿色的长棉服，灰色的牛仔裤，手在挥舞着，跟旁边的人讲话。 　　 　　“哇，你不是说渊神是单身吗？！”夏嫣看着汪岳，末了补充，“渊神比照片上帅多了！” 　　“真的是单身啊……”汪岳的声音弱了下去，“前几天还是的。” 　　“看起来不是男女朋友嘛。”余思泽说，“付大不是三十多了吗，老板娘一直说要给他介绍对象，应该是相亲。” 　　“这女人长得挺耐看的。”孙菀评价。 　　 　　付彦渊旁边的女人穿了一件米白色的羊毛大衣，长款，打开，露出了里面的衬衫和长裙，她的头发非常长，披散下来，一直垂到大腿根，娴静又温柔。时不时跟付彦渊点头。 　　 　　挺耐看的。 　　程南同意孙菀的说法。 　　他又一次把目光放在女人的脸上。他没有想到她高高盘起的发髻，散下来的时候会这么长。 　　 　　江宁。 　　 　　他们这伙人跟付彦渊打了个招呼，陈姐和人事部那几个都是跟付彦渊打过好几次照面的，编辑部和程南说到底也是同事，所以付彦渊停下来跟他们寒暄了几句。 　　夏嫣上前要签名，一时间只找到了纸，着急的找人要笔。程南是有速写的习惯的，他从口袋里摸出笔来，准备给夏嫣，一只手从对面伸了出来。 　　来自付彦渊的方向，是江宁，她把她的百乐smile递给了付彦渊。 　　付彦渊很快签好字。 　　 　　虽然熊熊的八卦之魂已经燃起，但碍于大神和小透明的身份，大家都比较矜持，问出的话也非常礼貌，“付大，这位是？” 　　付彦渊犹豫了一下，“我朋友，”他介绍说，“泽医妇产科的魏陵医生。” 　　 　　“是医生啊！” 　　“好厉害！” 　　“小姐姐好漂亮。” 　　“谢谢付大签名！” 　　…… 　　程南抬眼看向江宁。 　　江宁也看了他一眼。礼貌的，短暂的，很快就移开了。 　　 ☆、20 　　程南每天的日程是这样的：早上九点起床，赖床半小时，洗脸刷牙出门吃饭，楼下的馄饨和牛肉饼都可以，要么走远一点去另一家吃汤面。再往前走大概二十分钟，就到了上班的地方。接编剧组发来的脚本，画上一天，画完了就发给老板，没画完第二天接着画。因为他现在连载的这个漫画是一周一更，所以一个星期他只要能画出十二到十四张线稿，剩下的交给助理就可以了。 　　六点下班，回家跟肖婷一起出去吃或者订外卖…… 　　好了，现在连晚上一起吃饭的人都没有了。 　　 　　程南看着画面上那个举起刀的少年，下一秒被魔王的右眼里钻出的虫子啃噬，觉得有些腻味。 　　脚本是汪岳写的。 　　 　　早些年付彦渊和阮成都是在《漫画之家》连载的，后来网络平台用户量越来越大，大平台的福利也越来越好——到目前为止能给出最高价位的图讯出价已然跟漫画杂志一样。稿费一样，网络平台对漫画质量的要求又更低，所以这些年f和r这类的大神纷纷转而创办公司，跟大平台合作。 　　Fare跟图讯签了协议，重点栽培的同时合资培养新人。所以fare的作品只在图讯动漫上发表。 　　跟f和r同时代的大神们，自己创办公司的不少，其中有名的也不少，有部分也是如fare一样跟大平台合作，另一些则作为投稿人，多平台都可以看到他们的作品。 　　 　　这当然是有很多好处的。读者的反馈越来越及时，直接在你画的每一页弹幕里都能看到他们的意见。平台又设立了各种榜单，几乎是用户想看哪些，哪些漫画就会排在榜首。而目前的反馈看来，大概是早些年看够了日系卖肉的后宫漫的缘故，现在稍微偏血.腥、暴.力以复仇、灵异、惊悚为卖点的漫画，竟然人气最高。 　　因此创作者们在动笔之前有了各种考量。 　　 　　但程南画的兴致缺缺。他不是不喜欢这些元素，相反，热血和战斗是为数不多的能激起他热情的东西。可汪岳的脚本，简直是为了迎合读者而刻意做出的流血和暴力，实在不是他能欣赏得来的。 　　更让程南无法接受的是，就是这样一部在主笔自己看来无聊透顶的漫画，竟然还很受榜单欢迎。因为连载时间还不长，没有霸榜的老作品的读者基数，它收藏和阅读量的增长幅度仍然让人咋舌。 　　更有甚者，平台给他们发奖金那天，肖婷还让程南请汪岳吃饭。程南拒绝了。 　　 　　他的日子尚且如此，编剧组和人事组的工作日程，更是没有任何可圈可点的地方。 　　所以，如果说单单是聚餐的时候遇见了付大神，就可以让夏嫣激动个三天，那么付大神身边的女人的身份，完全可以引爆整个工作室半个月的讨论大潮。 　　 　　老板不在，他们就猜。 　　“妇产科的医生啊？！” 　　“你们有认识泽医医生的人吗？” 　　“上次嗓子哑了，去泽医看，开了两百多块的药。最后回来吃了消炎药自己就好了。” 　　“这么坑？！” 　　 　　老板来了，人事组跟老板娘关系好的陈姐就旁敲侧击的打听。 　　“上次在电影院看到付彦渊了，身边还跟着个姑娘，是你介绍的吗？” 　　“是吗？我上次给他介绍了一个，他一直推着说有事……” 　　“是个妇产科医生。” 　　“咦？” 　　 　　老板娘似乎想起了什么。 　　“图讯前段时间不是组织了一个作者见面会吗。老阮和老付都参加了。还加了一个作者群。群里除了漫画作者还有当红的几个作家，就那个……开始是穷游，后来写小说的那个……” 　　陈姐：“？” 　　“挺漂亮的，网红模样……前几天才出了一本新书的……” 　　“哦哦！陆遥！” 　　“对，是她。好像是个医生。说什么她也喜欢画画，所以介绍给老付认识了。” 　　 　　流言传得非常快。传到程南口里，就变成了“付大单恋美女作家未果，女方推出闺蜜挡剑”“付大在签售会跟医生一见钟情”“两个人就要结婚啦”好几个版本。 　　 　　程南这才想起，自己是有她微信的。他找了找，备注是“江宁”的这个人，真实昵称只有一个“-”，地址还是“海外”，全是他/妈瞎扯淡。 　　连名字都是假的。程南想。愤愤地把备注撤销了。 　　 　　后来他又觉得这似乎是有道理的。当年她假装高复生来学画画，为了过招生那关，改了年龄，换个名字，身份证都是别人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他还是觉得不太爽。 　　 　　程南想起那天在电影院里再次看到她时女人的模样。她就站在付彦渊的旁边，随着付的介绍朝他们的方向一一望过去，看到程南就点点头，也没惊喜，也没惊讶，没有任何停留，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接着看向程南旁边的汪岳。 　　“你们看的什么电影？”付彦渊问。 　　汪岳告诉他。 　　“真的太巧了！竟然是同一场。”他举起票跟汪岳对。 　　“我们人多，买了两排。” 　　 　　程南就坐在江宁后面。现在都不能再叫她江宁了，程南想。她再也不是四年前那个集训里闷头画画，孤僻乖张，总是扎着单马尾的土姑娘了。 　　很明显，今天是个约会——如果没有他们这行人和脑残粉夏嫣的打扰的话——她甚至为此化了妆。程南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她。 　　她其实不算好看，程南觉得，她的五官里除了眼睛，其他根本不能细看。但是她的气质一直都很特别，放在集训里是这样，显得孤僻、笨拙，但放在现在，在和付彦渊的约会里，在泽医的手术台上，又显出一种冷淡、压抑之感。 　　披散下来的头发，真的相当长，柔顺的贴在胸前。程南忍不住想，她会不会坐到自己的头发？她是会把头发放在大腿上，还是顺着座椅滑到底下呢…… 　　 　　电影不算好看。程南偶尔会盯着前面的魏陵和付彦渊两人。付彦渊把手搁在椅靠上，他就会下意识盯着付彦渊，看他有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没有。后来魏陵伸手去拿她的可乐，程南又盯着魏陵的手……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也说不上来是个怎样的心情。隐隐的，松了口气。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程南想起那天吃饭，她时不时看着自己，欲言又止，连笑容都是慢吞吞的样子。再往前一点，想起集训，还有那个漫画，其他的一切模模糊糊的。他又想起面对面时她眼神略过自己看向别人的样子。 　　在这种场合，他跟她连相认的必要都没有么？ 　　 　　也是了。拿什么身份呢？ 　　同学？很早就不是了。 　　朋友？根本都算不上啊。 　　 　　程南退出微信见面。默默加上一句，甚至都不会再见面了。 　　 　　结果这个周末他又一次见到了江宁。不，魏陵。 　　 　　那天早上，他被人敲门喊醒。一般的声音是喊不动他的，但那个拍门声又固执又激烈，气势汹汹地把程南从床上逼了下来。一般只有送外卖的死活打不通电话，又在楼下看到他家的灯，才会用这个架势来敲他的门。但今天，他打开门，是肖婷。 　　敲门的不是她。是她旁边另一个人，亲哥。 　　一脸怒意看着程南。 　　 　　程南睡眼惺忪，总觉得亲哥要跟他打一架。结果对方只是站在外面看着，肖婷钻进门里，很快把她的东西清了出来，打包带走。 　　她清出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化妆品和护肤品被她用小包装起来放在一边，衣服叠好，一件件往行李箱塞。 　　最后清出了五大包，亲哥拎着两包站在门口，肖婷费力提起两个稍微轻一点的，剩下一个亲哥怎么尝试都没办法夹在胳膊里，最后程南上前去提，被亲哥瞪了一眼，亲哥走了。 　　肖婷看了程南一眼，一言不发也走了。 　　程南跟着下楼，在下到二楼的时候被堵住了。楼下有装修的工人师傅扛着什么工具上楼，和亲哥艰难地互相让步。 　　程南看到二楼原来付彦渊的住房来了新租户，敞开大门等待装修的工人，看他们拿的东西，应该是请来贴墙纸的。 　　房间还是付彦渊在时的装修风格。 　　 　　程南把背上的包取下来，放在肖婷的车上。肖婷清了清东西，转过头跟她哥说了几句话。 　　程南看着她，她就朝程南走过来。 　　“你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她把他的领子翻了翻。 　　程南还穿着睡衣，泽州的冬天如果有太阳就不算冷，刚好今天阳光正好，懒洋洋打在程南身上。他搓了搓手，“你……还好吗？” 　　“嗯。”肖婷伸手抱了抱他。 　　“再见。” 　　 　　她憔悴了很多。程南看着她的背影，默默的想。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转过身跟着她的车跑上一段路的。在这个瞬间，他想起两个人在小公寓里的种种，一起看电影、一起追新番，过生日、切蛋糕，煮火锅，所有的画面终于肖婷最后那个拥抱。还有那句“再见”。 　　他突然有些痛心。 　　 　　抬起头。 　　程南发现二楼敞开的那扇门前，站了一个女人。 　　长头发一直到大腿，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是魏陵。 　　看到程南抬头，她笑眯眯地说“好巧啊”。 　　 　　分明一点惊讶的模样都没有。程南看着她，想问她点什么。 　　听到魏陵继续说： 　　 　　“你的睡衣真可爱。” 　　 ☆、21 　　“你平常都是在这里吃饭吗？”魏陵问程南。 　　“嗯，要不就再往前走，有一家牛肉粉还不错。”程南想了想，又说，“或者那条街有一家超市，可以买点小吃。” 　　他当然不是穿着肖婷给他买的海绵宝宝和派大星情侣睡衣坐在魏陵面前的。 　　当时魏陵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笑眯眯问程南“还没吃饭吧？”。一个根本不期待答案的设问句之后，跟着是一句“等下一起吧。我刚好点了外卖。” 　　她没给程南任何拒绝的机会。 　　 　　魏陵眯起眼睛笑了。转而说起别的。 　　“今天天气真好。” 　　程南盯着桌子上两人份的中餐没有说话。 　　贴墙纸的师傅过来跟魏陵说了些什么，她回房间掏钱，然后把他们送走。 　　 　　“你怎么住到这里来了？”程南沉默了很久，最后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魏陵坐回程南对面，捏着筷子笑了笑，“付大神介绍的。说是他以前住的，环境什么都不错。正好离泽医也近，我就搬过来了。” 　　程南半晌没说话。 　　他看了魏陵半天。他回去换衣服洗漱这段时间，她又重新把头发盘了起来，化了点淡妆，显得很精神。她看向程南的眼神，又恢复了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时的欲言又止，眼里像是藏着秘密，缓缓向程南打开。 　　 　　可他现在无心打开这个秘密。 　　程南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想到肖婷搬出了这个房子，拿走了所有属于她的东西，一切都跟她没有入住前一样。但程南似乎太过熟悉有她的日子，以至于一想到刚刚回到房间里看到的空空荡荡的衣柜，就有些陌生的恐惧。 　　 　　“肖婷恢复的很好。你不用担心。” 　　魏陵说。 　　 　　程南的惊愕一闪而过。很快他想起，肖婷曾是她的病人。 　　他慢慢垂下眸。 　　 　　“你们认识多久了？”魏陵问。 　　 　　程南这会儿也不想回家，磨磨蹭蹭地吃着饭，一边漫不经心回答她的问题。 　　“三年。” 　　 　　她的问题都很礼貌，点到即止，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被冒犯。关于肖婷的种种，随着这些问题逐渐在程南心里开出一个口子。 　　“学生会。” 　　“很漂亮。” 　　“当时我跟另一个人在一起。嗯，对苏郁怡，你认识的。” 　　“一开始只是朋友。” 　　“她很好，很温柔。” 　　“她给我写了封信。一开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后来她告诉我，要竖着看。我才知道，是‘我喜欢你’。” 　　“……” 　　“我觉得我好像做错了……” 　　最后他说。 　　 　　这句话他没有跟任何其他人说起过。就像是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某个难以启齿的，从未被承认的弱点。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在这张饭桌上被吐露出来。 　　可能是她的深蓝色的新墙贴，和茉莉味的熏香，还有她的眼睛。 　　很平静，很温柔，好像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能原谅一样。 　　 　　是了，就是这样。 　　魏陵看着程南的时候，总是给他这样的错觉。好像无论程南说什么，她都能立刻原谅，永远妥协一样。 　　 　　魏陵说：“是的。” 　　“你做错了。” 　　程南回过神。 　　 　　那天之后他们并没有再见过面了。 　　即便成为了邻居。 　　 　　程南早上十点上班，晚上六点下班，周末双休，要么宅在家，要么跟人出去喝酒。他回家很少看到二楼魏陵的灯是亮的。 　　真辛苦。做医生似乎就是这样的，上手术甚至可以上凌晨，周末也没有轮休，只有年假，还不是想请就能请。 　　 　　这是程南在魏陵的微博上看到的。 　　 　　付彦渊和她的最新进展还在被工作室实况转播着，虽然有一部分信息真实度待查，但另一部分还是比较准确的。 　　程南看了他们说的“魏医生的微博”，点开，果然跟自己是互粉的关系。 　　 　　还是同事先查到他们两人的互动。 　　“南哥南哥，你是不是跟这个魏医生认识啊？” 　　夏嫣举起她的手机，给程南看他们的互动。 　　程南发了一条同人，当时网剧里那个男明星爆红，肖婷给程南指了一对cp，硬是要他画壁咚图。魏陵那会儿粉丝还比他多，她转发，比了个爱心，说“真萌”。 　　肖婷就拿他的号在下面回复，“前排表白太太”。 　　魏陵回了一个doge。 　　 　　还有很多，当时微博是肖婷在经营，她发得少而精，大部分都是组图，骗了很多转发，魏陵几乎每条都会转。最后一条互动是魏陵出书了，肖婷发的repo。 　　再就没有了。 　　 　　程南跟同事解释：“微博都是我女朋友在经营。” 　　“这么说你其实不认识这个魏医生了？”对方非常遗憾。 　　 　　程南想了想，诚恳地回答：“还是认识的。” 　　“她是我邻居。之前付大住我楼下，他搬了新家之后，这套房子空了出来，就租给了她。” 　　 　　“只有她一个人吗？！” 　　得到肯定回答的同事一脸痛心疾首：“还没有同居啊。” 　　程南：“……” 　　 　　就是在这一天，程南又一次碰到了魏陵。 　　 　　他在外面吃过饭，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回到小区，他们那一栋，二楼和三楼都是黑的，没开灯。 　　他以为魏陵还没回。 　　却在一楼和二楼的楼梯间听到她的声音。 　　 　　“出差了？” 　　“嗯，那你什么时候回？” 　　“没有事。” 　　 　　大概是在打电话。 　　程南跟她打了个照面，点头打招呼那刻，她刚好把电话给挂了。 　　 　　两个人四目相对。程南下意识继续往上走。 　　迈了两步，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大晚上的，她为什么要站在门口打电话？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衣角被人拉住了。 　　魏陵说：“我钥匙不见了。” 　　“朋友出差了，今天晚上……” 　　 　　程南盯着她。 　　看到她把下面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能不能去你那借宿一晚？” 　　 　　程南站着想了会儿，最后让她跟着自己进了屋。 　　 　　刚开始还好。程南有备用的牙刷，是肖婷之前买的套装。没带走。 　　“还需要什么吗？”程南问。 　　“没有了。”她说。 　　 　　程南点点头，回书房去画今天没画完的分镜。画到一半微信群里开始响个不停，原来是付彦渊转发了魏陵的微博。 　　程南兴致缺缺地点开他们发来的链接。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漫画。 　　 　　还是长了三只眼睛的少女的故事。 　　 　　群里有人解释。魏陵是画医生日常走红的，齐刘海少女的故事只能算她的摸鱼。这么多年画得断断续续，在昨天才堪堪集齐了九章，发了一个九宫格。 　　就是付彦渊转发的这一条。 　　 　　少女从小发现自己跟别人不同，她很害怕也很忧虑，变得越来越孤僻。没有人愿意跟她玩。只除了一个男孩子。 　　 　　这些程南都隐约有印象的。 　　他想起大概五年前那个封闭的集训环境里，一张小小的圆桌。一切从一场真心话大冒险开始。记忆一点点苏醒起来…… 　　 　　漫画里那个男孩又高又瘦，女孩子藏在角落里，他就蹲下来跟她讲话。他们一起自习，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在电影院里男生把自己喝过的饮料随手递给女孩子，女孩子满脸通红的抿了一口。后来因为他们两走得太近，喜欢男孩的其他人对齐刘海少女更加孤立，在她的桌子上写字，把她的书丢在走廊，还故意绊倒她，让她摔在地上。就是在这个时候，她们发现少女的秘密，那第三只眼睛。 　　 　　程南隐隐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后来她被妈妈带回家，妈妈说跟别人长得不一样的人会受到很严厉的惩罚，为了让女儿逃过刑罚，她亲手剜下女孩子的眼睛。任谁都没想到，这伤让女孩伤经动骨。养了半个月以后，她才勉强可以下地。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女孩改变身份，重新回到学校。 　　她还是很想念男孩。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死里逃生，就是因为男孩的缘故。因为他让她获得了勇气，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男孩记得曾经的自己。 　　丑陋、愚蠢、常理不容，但至少存在过。 　　她虚弱无力的以新身份靠近男孩，在跟着男孩去往校外的路上，发现男孩和他的朋友，嬉闹成一团，说出了当年的秘密。 　　一切只是因为一个大冒险。 　　 　　因为魏陵的医生系列是个非常长的日常，这九宫格的小故事让很多粉丝以为是她新文的开头。一个关于复仇、关于异能、关于第三只眼睛的故事。 　　他们在留言下面纷纷表态：支持复仇，支持无cp，支持走百合，异性恋没有真爱…… 　　 　　程南看得哭笑不得。 　　他越翻，越觉得心跳加速。 　　有什么东西破壳而出。 　　 　　他重新翻开魏陵的微博。不是黄v，没有认证，个人简介里只写了这样一行字：我还是很喜欢你。 　　 　　 ☆、22 　　程南还想继续翻。 　　直到他听到屋里响起一声“啊——”，伴随着重物倒地的声音。 　　 　　他冲出书房，发现那声音是从厕所里传出来的。魏陵在里面。 　　似乎摔了一跤。 　　 　　“你没事吧？” 　　程南哑着嗓子问。 　　 　　过了好一会儿魏陵才说话。声音低低的，不是说调子，而是说她保持了坐姿，撑着身子靠近门边，从低水平位上传出声音：“没事。” 　　“不小心踩到沐浴露了。” 　　有点儿沮丧。 　　 　　程南看她一直没起来，有点担心，索性也蹲下来，“你是不是摔到哪了？” 　　 　　程南看不到里面的情况。过了很久才听到回复：“没有，活动都正常。只是可能有软组织挫伤，太疼了，得缓缓。” 　　程南不知道说什么好。 　　 　　又过了一会儿，魏陵还是没站起来，她声音小小的，从门缝里穿出来，“就是衣服被打湿了。你有换洗的吗？” 　　 　　程南说：“我去找找。” 　　 　　他找了好几件自己的衣服，想了想都觉得不太合适，继续找。最后在角落里找到了肖婷的一件忘记带走的睡衣。小吊带，印了草莓的图案。 　　他从门缝里递给魏陵。 　　 　　他把衣服拿给她以后打算转身回书房，结果没多久魏陵又把那件衣服原样递了回来，她说：“肖婷的？” 　　程南没接，说：“是的。” 　　她说：“我不要。” 　　 　　程南只好把自己的衣服找给她。 　　 　　他在书房里想了整整十分钟，终于还原了那句“我不要”里百分之八十的感情。有太多话想问。他想起那个问题的答案来了——不是他以为的，四年前的那个女孩，确实是喜欢他的。而如今，而如今……他再也没了十八岁那年当面问“你是不是喜欢我”的理直气壮。 　　想起她走之前的那夜。程南似乎还能想起更多。 　　 　　所以他冲进魏陵的房间，“我看了你的微博，那个漫画的结局……”不是这样的。他想这样说。 　　剩下的话却被他活生生吞了下去。 　　 　　魏陵看到他进来，转了个头，却还是保持着擦头发的动作。她的头发被打湿了，有一部分被她拿起来，用她换下来的打底衫在擦拭，另一部分还是湿漉漉的贴在身上，打湿了那件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男士polo衫，渐渐露出皮肤的颜色来。 　　她一直都很瘦。程南是知道的。从这里看过去，她的胳膊显得尤其细。她把头发举得高高的，像是举起火把。让程南想笑。 　　 　　“你说什么？” 　　她放下头发。慢吞吞的问。 　　 　　程南突然词穷。进退两难的站在门口，还没想好该如何动作，听到魏陵说：“我好冷。” 　　她站起来，跟程南靠得近了些，“你能拿件外套我穿吗？” 　　 　　程南退了一步，错开魏陵，从衣柜里翻出他白天穿的厚外套，递给她。 　　魏陵慢吞吞套上外套。 　　 　　她又说她要梳子。 　　程南跑去给她拿。 　　 　　拿回来以后，她坐在床上开始梳头。出乎程南意料的是，魏陵那么长的头发，竟然非常柔顺，她一梳就可以梳到底，一下一下的，像在拨琴。 　　这个想法让程南微怔。 　　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说出来的一句话竟然是“你很冷吗？我觉得在屋里温度还好。” 　　 　　魏陵抬头看了他一眼。从床上移动了一下，靠近床头，远离程南，往里面坐了一点，然后拍了拍她刚刚坐过的地方，一个邀请的姿势。 　　“你刚刚好像不是想问这句。” 　　 　　程南坐到床上才想起来他刚刚想问什么。 　　他想问那个漫画，还有那句不知所谓的签名，还有四年前的不辞而别，以及夏夜里她哭泣的脸。眨眼的瞬间，他似乎又看见当年那个单马尾的女孩，电影院里握紧自己的手，两个人用同一副耳机听着那首《42》。这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 　　梦醒了，他看见的是眼前的女人。 　　容颜清丽，迟缓得有些冷漠之感，她伸出手，凑到程南的脖颈之间。 　　 　　“好冷！” 　　程南叫了起来。 　　 　　魏陵笑得眉眼弯弯。“对啊，我很冷啊。” 　　 　　他又伸手去试了一下。握起来就像握住一块冰，真的太冷了，程南好几次想扔开，又不知道在和谁作对一样，结果越握越紧。魏陵的手很小。攥成拳头以后一下子就被他包了起来。 　　“那你觉得那个漫画，应该是什么结局呢？” 　　旁边的女人问他。 　　 　　程南重新回到漫画上面。 　　但想到漫画，他不可避免的想到更多。想起那些真实发生的和画在纸上的人生，他心里似乎共鸣起了一点儿难过和沮丧。“她应该进入第二世界，然后找到那三把钥匙。这不是我们一起画过的吗？” 　　 　　魏陵看着他笑了起来。 　　她笑的时候，眯起眼睛来，那股子冷漠的感觉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过天晴的疏朗。那笑容看得程南的心情也好了起来，还注意到她嘴角的小梨涡，软软的，几乎只有指尖大小。一闪而逝。 　　“她去找了，但是没找到那三把钥匙。因为失败了，所以我觉得这一段应该省略掉。所以它只有九章了，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了。” 　　魏陵盯着程南的眼睛。 　　一开始她确实是笑着的。后来这笑容越收越紧，到最后变成了带有一点嘲讽意味的嘴角上扬。很轻微，程南几乎难以分辨。 　　他越听越觉得难堪，到最后一句隐隐有些愤怒的火被点了起来，他听到魏陵说：“你觉得付彦渊怎么样？” 　　“fare的大神。年纪也刚好，我们两也有很多共同话题。买房的事也谈的很顺利，他爸爸妈妈也很喜欢……” 　　 　　“我还是很喜欢你？”程南冷声道。 　　他这会儿才发现，魏陵的手已经被他捂热了，消失了温度差，一时之间都让他忘了自己还握着她的手。程南转而掐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得离自己近了点，问：“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两本来就是一起坐在床上，坐姿消除了程南的身高优势，让两个人的视线回归到同一个水平。程南又拉了魏陵一把，两个人离得更近了。 　　魏陵的一只手被程南捏着，另一只手顺着程南拉她的动作，在倾倒的同时按住程南的脑袋，用力地推向自己。 　　 　　这是一个非常难以描述的吻。 　　一方因为太过突然，足足卡了有半分钟。在半分钟以后程南才找回主动，一只手从魏陵的手腕向上爬，另一只手直接扣住了她的后脑，两个人紧紧相贴。 　　另一方蓄谋已久，从开头就像个得逞的坏人，一边满足的叹息，一边使坏似的一进一退，逼着程南去追咬她的舌头。 　　 　　程南一开始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等到后来魏陵抬起手把灯关了，他脑海里才清晰的响起某根弦应声而断的声音。咔嚓的那瞬间，他被一股巨大的欲望包裹，觉得自己就像是狂风暴雨里某个即将被巨浪淹没的船。他迷失在这片海域里。 　　漫天的海浪里，他还能记起来的是魏陵的头发。他心里某个隐秘的愿望在此刻终于从土壤里探出，从那天在电影院开始，他就已然想象着这一天了——他想让这像瀑布一样的头发缠绕在魏陵胸前，包裹着她光洁如玉的皮肤，浑身不着寸缕，只有如布如雾如丝的发，交缠在她身上，然后又绕到他的指尖。 　　恰如此刻。 　　 ☆、23 　　程南有两个生物钟。第一个是九点半，工作需要。第二个是自然醒，能保证他在周末睡到十二点半。 　　第一个生物钟响起来的时候，程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碰他。他下意识叫了一声：“别闹，肖婷。” 　　那只手还没停。 　　 　　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肖婷叫他起床，总是会用一些比较激烈的方式，亲吻是最轻微的，掀被子啊，直接压在他身上啊……屡试不爽。 　　但现在停留在他身上的触摸非常温柔，在他的脸上停留最久，缓缓滑过脖颈，落在锁骨上。 　　程南一睁眼就看到魏陵。 　　撑着手臂看着他。 　　 　　程南觉得有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感。 　　昨天他是冲动了。第二天早上还没醒来，他就在梦里感知到一些苗头。他梦到怒火冲冲的付彦渊，联合公司的所有人孤立他，这其实什么，程南想，他本来也不太喜欢这个新工作。更多的是魏陵，程南觉得有种陌生的忐忑，她从四年前喜欢自己，到现在心意未变，这感情让程南觉得比前任的更难以接受——她会不会是下一个固执的、对他要求甚高的肖婷？是了，她甚至比他还大，着急着恋爱，着急着结婚，而自己现在甚至根本没有做好接受新恋情的准备。 　　程南想了很多，躺在床上思维有些迟钝，还没想好如何开口，魏陵就起来了。 　　她背对着程南，头发垂到大腿跟，透过间隙能看到她只穿了一条内裤。空调不知道何时已经被打开了，现在室内的温度刚好。她背对着程南穿衣服。 　　 　　程南开口，声音涩涩的：“昨天……” 　　有一半原因是他还没想好要怎样说，另一半是魏陵的动作，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杯子，给程南端到了手边——所以他要说的话被打断了，他顺势接起杯子，喝了口水，水温刚好，温热的。 　　她已经起来过一次了。看着打开的空调，程南想。 　　 　　但这个想法并没能帮助他捋顺眼下的情况。魏陵穿好衣服，出去了。 　　直到大门闭合的声音传来，程南才从呆愣中反应过来。 　　魏陵走了。再也没回来。 　　 　　所以这究竟算什么？ 　　程南不明所以。 　　 　　他继续上班、画稿，听同事的八卦，哦，最近人事组的小哥跟编剧组的妹子夏嫣表白了。两个人在一起了。 　　他的日子又恢复了原来乏善可陈的模样。 　　他还是很少看到魏陵。说很少都是不正确的，那天以后，程南就看到魏陵两次，一次是他六点下班，看到魏陵在阳台看书。那时候天色有点暗了，但还没黑透。程南刚想着这时间已然不适合再在阳台看书，就看到魏陵转身回房。 　　第二次还是阳台，那天他跟李轩还有几个高中同学出去聚餐，回来晚了点，接近凌晨的模样。这会儿小区里大部分住户都已经熄了灯，他们这一栋也都是暗的，除了五楼点着客厅的大灯，隐约有人说话。程南一开始以为魏陵也睡了。等他走近了，才发现二楼的阳台有一点点微弱的火光。对面三楼的灯反射到她家的玻璃上，照亮了角落里的魏陵。 　　她在抽烟。 　　 　　程南这才想起来，她是会抽烟的。还想起那次在医院看到她时，她给自己递烟的样子。长发高高盘起，显得干练又冷漠。但这会儿她蹲在阳台，背靠着玻璃窗，长头发随意洒在地上，姿态一点儿也没了穿白大褂的端庄，反倒像个痞子。 　　程南再往前走，就看不到她了。 　　 　　那天晚上，程南给她发了一条微信。 　　这是从他家那夜之后他们两人的第一条微信。 　　 　　在这段时间里，程南的心态经历了很复杂的变化。 　　 　　刚开始他隐约是有些担心的。他不知道魏陵联系他时，他该如何解释自己当天的举动。是了，又没喝酒，又没嗑.药，仅仅是因为空窗期的寂寞？他自己都觉得牵强。但如果要说感情，程南又完全没个头绪。如果非要说出一个结果，那他还可以确定的——他不想发展这段关系。说他懦弱也好，说他逃避也好，就像肖婷指责他的一样，他确实还没玩够。 　　 　　可后来他细想。想起那夜她穿着自己的衣服，露出雪白的大腿，白色polo衫沾了水，露出肉色的皮肤，还有那个突如其来的吻——该问为什么的应该是他啊。这么一想，他开始一半期待魏陵的短信，一半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这段感情，但又觉得这段暧昧是有趣的。又等了一段时间，魏陵还没有联系他，他反而开始期待起她的来信了。 　　这期待里一开始带有着犹疑和否定，后来他想，既然魏陵可以这样不明所以，那他也完全不用说得太清。这虽然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哪一任女朋友不都是她们先跟他表白，然后他点头答应，像签署一个身份契约，把两个人牵在一起——但确实符合他现在的心态。 　　 　　再后来，他虽然没再见到魏陵，却仍然听说了关于她的很多事。付彦渊向阮成透露了他的心意，他说他对魏陵有好感，在人事组和编剧组的一再放大下，这事儿变成了付大神的此生不换。付彦渊继续跟魏陵约会，两个人看电影、吃饭、逛街，付彦渊新开了一部短篇，还是以魏陵为原型。魏陵在微博上跟他互动。转发，点赞，一个爱心的符号。 　　 　　程南的焦躁和愤怒是一点点累积起来的。他开始意识到魏陵不仅不会像他预想的那样主动联系他，反而，她可能永远不会联系他。她还是跟从前一样，任何事没发生过一般，过着原来的生活。上班，工作，门诊，画画，还有……相亲。 　　“fare的大神。年纪也刚好，我们两也有很多共同话题。买房的事也谈的很顺利，他爸爸妈妈也很喜欢我……” 　　魏陵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表情淡淡的，歪着头看着程南，嘴角挑了起来。 　　 　　那这又算什么啊？ 　　程南的愤怒来得毫无头绪。连他都知道他的坏情绪根本站不住脚。他是不会回应她的，所以这样不正好吗？两不相欠，两不想干。那天就是一个成年人心知肚明的误会。翻过去，一切没有发生。 　　…… 　　 　　魏陵很快就回复了。 　　程南：你还没睡啊？ 　　魏陵：你回得挺晚。 　　 　　所以她看到自己回来了？程南想。像他看到她在阳台上抽烟一样，她也看到他从聚会上回来，在午夜里打开了门，摸索着开启了玄关的灯。倒在沙发上和她发短信。 　　而他们隔其实得这么近。 　　她就在他楼下，一层楼三米的距离。去掉钢筋和水泥，就像悬浮在空中里两个人影。像黑客帝国里荧光的绿，透明的数据体。 　　 　　有些东西在黑暗里苏醒过来。 　　那些少年时代的幻想重新回到程南的身体。他漫无边际的想了很多，想到莱安娜之歌里吟唱的诗人朝圣般拥抱着同一个归宿，又想起乔治马丁的光逝，想起超时空要塞，和刘慈欣的那个女孩，还有她的泡泡……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知道答案的。 　　他看到黑暗笼罩的商业街，少年和少女在《42》的歌声里相伴而行，他把耳机塞进魏陵的耳朵，一开始没插稳，后来调整了一下，他滑过她的的耳垂。 　　他是记得这皮肤的触感的。 　　 　　细腻的，柔软的，像一滩融化的冰，在他手里变成一汪水。她的头发缠在他的指尖，两个人十指相扣，他另一只手摸到她饱满的乳.房，他陷入她的黑发里。她的声音像是风暴里行驶的船，断断续续的。用力但沉闷的，像是在抵抗着什么——不仅仅是他这么觉得的，程南终于发现，就连魏陵自己也像是迷失在这片情.欲里，他们两个无依无靠，他们两个彼此相依。 　　 　　那天晚上，魏陵跟他说“晚安”。 　　程南几乎在同一时间回复了她。 　　 　　“晚安。” 　　 ☆、24 　　从那天开始他们就像约定好了一样，每天都会说晚安。 　　有时候魏陵会跟程南说一些她在医院遇到的有趣的事。程南也投桃报李，跟魏陵讲漫画的新进展。说得多了，就开始讲起最近的烦心事。 　　 　　“夜班现在收病人起步是四位了，手动滑稽。” 　　“以为汪岳只是走暴力路线的我太天真，今天份的脚本，认真卖起了肉。【截图】” 　　“今天一共收了二十个病人，其中有一个是老板的迷妹，才知道老板竟然有他的贴吧，还有付费咨询项目，一个小时四十块。” 　　“那他每天跟你讲‘小魏啊blabla’加起来一天可以净赚120。” 　　“今天药代请吃饭，【图片】。” 　　“今天阮大的漫画终于进了排行榜前三，请吃饭，【图片】。” 　　“鱼看起来不错。” 　　“其实很难吃。” 　　……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最近，程南这边发生了一件大事。 　　 　　工作室有一个新项目。 　　 　　那天付彦渊来工作室了，后面跟了两个陌生面孔。夏嫣当然是最激动的。她男朋友拉了她一把，夏嫣才回过神。 　　工作室除了他们几个日常在职，还有好几个位置是空的。老板一直在招人，但老板娘的要求高，实习的人像流水一样换了几波，最近门槛又一次抬高，现在连实习的人都没了。 　　付彦渊坐在那个空出来的位置上，让人事组的人收拾出一台新电脑。 　　“有一个新项目，同时也是一个新机会。”付彦渊说。 　　 　　他点名让程南出来，跟他新带来的两个人排在一起。 　　付彦渊简短地给他们介绍了彼此。 　　站在程南左边的，是付彦渊他们组的线稿助理，算是付彦渊的半个徒弟。站在程南右边的，是图讯和fare联合培养的新人里还没出道的主笔。右边这个程南稍微熟悉一点，fare指派给他的助理都是和图讯联合培养的新人，他们的分公司离总部这边有点距离，所以新人们抱团，程南听自己的助理提起过这个主笔。 　　介绍程南的时候，付彦渊是这样说的：“老阮招进来的，虽然也是个跟你们一样的新人，但是现在已经是《驱魔人》的作者。算是fare的一个比较成功的作者了。” 　　旁边两个人意味深长的看了程南一眼。 　　 　　付彦渊的出现非常突然，他接下来的要求跟他的出现一样让人唐突。他说fare最近跟图讯一个很红的作者合作，准备出一套个人志，官方画手指定给了fare这边，图讯是希望他们能跟作者大大合作。在这个月赶出脚本，然后迅速一条龙配上插画和漫画，包装得精美一些，可以卖一个好价钱。 　　付彦渊说“最近这个大大的一篇文爆了”的时候，程南已经有些预感了。后来他又说，“插画外包给了很多自由插画师，你们最近在微博上应该有看到……” 　　主笔小哥立即接话：“是不是《晚秋》？” 　　付彦渊说：“是的。” 　　 　　他接着说，“阮成一开始是想把这个项目交给程南的。但是我想程南手头上还有《驱魔人》的稿子，不知道忙不忙的过来。” 　　程南心头一动。别说他平时总在摸鱼根本没认真赶《驱魔人》，就算他是尽了全力，他也能不眠不休接下《晚秋》这个项目——最近这个ip真的是太爆了，就连程南这样没怎么上微博的人，朋友圈都被圈内人纷纷刷屏。如果能成为《晚秋》官方认可的漫画师，那不仅仅是短时间内涨粉这么简单了，程南知道，这很有可能就会成为他事业的转折点。有朝一日他甚至可以成为跟f和r一样顶尖的大神，画自己喜欢的脚本…… 　　他看了付彦渊一眼，还没开口。付彦渊接着说：“所以我带来了阿鱼，”拍了拍自己的助理，“还有子公司的主笔，我觉得大家都可以尝试一下。” 　　 　　他给他们一个命题。 　　古风。 　　《晚秋》作者已经写好了脚本，这个新文红透半边天的作者编剧功底也相当了得。程南飞快看了一下，就这不超过一百字的脚本，讲述的小故事已经很有趣了。 　　 　　虽然要求只是画出一个片段来，但对于程南来说，还是有些困难。他画的《驱魔人》是现代题材，画风偏少年热血，这段时间他得心应手的都是这类的题材。 　　虽然分镜能力是共通的——这是程南最不担心的地方——但古风题材，挑战一个新的领域，对程南来说意味着重塑一个世界观，有非常多的资料需要收集：服装、配饰、建筑风格等等。 　　 　　他们三个画到下班。付彦渊给的死线是第二天中午。 　　程南回到家继续赶。 　　 　　他匆忙吃了个饭，到凌晨的时候才想起来魏陵。果然看到她发的几条未读。 　　“今天跟朋友吃饭，回的晚了。” 　　“没想到你比我更晚。” 　　 　　程南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告诉魏陵《晚秋》的事。他对自己能不能接下这个项目确实有些不自信——阿鱼做了付大一年多的助理，又算是他半个徒弟，而付大的成名作就是古风，对于程南来说的新领域对于阿鱼完全就是舒适区…… 　　而且程南记得，魏陵的微博发过一条《晚秋》的同人。不是程南故意看的，而是那条微博转发量最多，排在魏陵微博的首页。 　　她是知道这个ip的，程南只要稍微一提，她就能知道这个项目对程南的意义。 　　他想等他成功了再告诉她。 　　 　　所以他回：“今天特别忙。先睡了。晚安。” 　　 　　过了五分钟，那边回：“晚安。” 　　 　　* 　　 　　魏陵站在阳台上，看着程南卧室里亮着的灯，沉默的给郑衍回话：“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呢？” 　　 　　她的感情不顺利。这是她四年前就知道的事情了。 　　没有任何的新闻。 　　 　　但她没想到，连自己的好朋友，也遇到了类似的窘境。 　　“先躲一阵吧。她万一只是一时兴起呢？” 　　郑衍回。 　　 　　对啊，一时兴起。魏陵撑在阳台的围栏上看天。她的手冰得几乎丧失知觉，没有办法，她只好慢吞吞把手摸上自己的脖子，冷得自己一哆嗦。 　　等知觉慢慢回笼，她重新把手机拿出来，给郑衍敲字：“干得好。” 　　 　　她那个常年被她怀疑性取向的男性朋友，最近喜欢上了他们组来实习的学生。他还在读博，应该算是女孩的师兄，却偏偏要人家叫他老师。 　　没想到这一声老师不仅没拉开两个人的距离，女孩子还越挫越勇，前几天跟他表白了。 　　 　　郑衍说他非常开心。 　　又觉得非常伤心。 　　 　　这话前后矛盾，但魏陵明白。他妈妈从他大学毕业就开始操心他结婚的事儿，操心到现在，一共操心了四年。后来郑衍读研了，还没有谈恋爱，甚至连对象也没有，郑衍妈就开始给魏陵打电话：“衍衍真的没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子吗？” 　　这句话郑衍妈问了好多遍，开始那句话的重音还在“真的”上面，后来重音往后，放到了“一个”上，也算是一种妥协。到最近，这句话的重音竟然放在了“女”上……竟跟魏陵的隐秘的担忧如出一辙。 　　 　　所以郑衍跟她说，他可能喜欢上一个妹子的时候，魏陵是开心的。 　　“那就在一起啊。” 　　 　　“可是她是来见习的。”郑衍说。 　　魏陵心里一顿，郑衍继续补充：“大二的。” 　　 　　魏陵觉得有些微妙。 　　 　　“大八岁也还好吧？”魏陵问他。 　　两个人都没作声。心里都是清楚的。 　　 　　十八岁的少女。在刚进大学的时候，仰慕一个有能力的师兄，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对她来说，这甚至连人生的插曲都算不上，过几天她又粉上新的男明星，学生会有更高更酷的帅师兄，她过几天就会把这段感情忘了。 　　但二十七岁马上就要博士毕业的郑衍呢。学医的，住院医师阶段拿着微薄的薪水，如履薄冰地在医院里站稳脚跟，一边管病人一边上门诊，还要跑手术做实验，写论文和管教学。他忙碌的生命间隙被塞满了妈妈推来的相亲，明年就要结婚，不行后年，三十岁的大砍刀就在他头顶吊着。 　　 　　再也不是十八岁的学生时代了。 　　 　　郑衍笑了笑，没说话。 　　过了好久，他问魏陵：“你呢？” 　　 　　这话问得魏陵微怔。她抬起头，程南的房灯还在亮着。像是茫茫的黑暗里唯一的火把，在这个冬天照亮她落雪的门扉。 　　 　　“还是老样子。” 　　魏陵说。 　　 　　切换界面。她看到郑衍下面陆遥的头像。她在冰岛一人游的时候拍的一张自拍，穿的厚厚的，开心的比了一个“v”。 　　头像后面，“陆遥”名字下面，跟着的一行中灰的小字，写的是： 　　 　　“不表态，不看好，不祝福。” 　　 ☆、25 　　付彦渊看完三个人的漫画。没有说话。 　　程南站在他对面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老实说，在没看到阿鱼的漫画之前，他对自己的作品充满了信心——他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来找资料，不仅找了资料，还从同人图里挑了几个比较受欢迎的人设，仔细分析了一把。分镜倒是画得很快，然后他又花了一个晚上赶出了线稿。第二天细化和上色，“不需要做得太细”，这是付彦渊的原话。确实，这样一个内部的甄选过程，其实还是着重看分镜和构成，画风和画工都还是其次的…… 　　而阿鱼的分镜就已经比他画的好了。 　　 　　跟付大做助理了这么久，他的分镜在付彦渊的教导之下隐隐有大神的风范。整个故事相当流畅，广角和特写的切换，根本不是程南这样原画出身的野路子可以比的。 　　 　　他心思复杂。 　　所以听到付彦渊中肯地点评“程南的画工最好，阿鱼的分镜最好，新人整体不错，但阅读还需要再连贯一点”的时候，他大概已经知道了结果。 　　 　　阿鱼被留了下来。 　　 　　中午，大家订外卖，像往常一样找程南凑单。程南点了新开一家店主推的咖喱饭。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有人敲门。 　　 　　汪岳兴冲冲地去打开，结果发现外面站了一个裹着厚围巾的女人。她整张脸被围巾遮住一半，又被头上的帽子遮住一半，她一进门，汪岳就下意识往后退，往后退了两步汪岳才问：“你……谁？” 　　也不知道他想问的是你是谁还是你找谁，那女人取下帽子和围巾，粉灰色的卷发掉了出来，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你们这是fare吧？” 　　 　　汪岳的反射弧到她取下帽子，看到那标志性的粉毛才反应过来—— 　　“陆……遥？！！” 　　陆遥绕开他就往里走。 　　 　　她在外围转了一圈，从一头转到另一头。编剧组和人事组的人起身问好。程南的座位在另一边，靠近咖啡间，只有两个位置，其中一个还是空的，她停在程南这边。 　　她看着程南，眸光里藏着打量和试探，一晃而过。 　　程南有点没反应过来，然后她又往里屋走。 　　 　　里屋是老板和老板娘的座位，他们一般没在公司坐班，所以这会儿电脑都被付彦渊占了，另一台给了阿鱼。 　　陆遥进去找付彦渊。 　　 　　程南在外面坐了半天，等到他的外卖到了，他从编剧组那里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魏陵的出现给他打开了一扇门，经年的少年时光里与魏陵有关的部分苏醒，他记起那个单马尾少女，也记起了关于她的种种……所以他是记得陆遥的。 　　魏陵的好友。那个穷游的女作家。那本书的作者。 　　同时也是眼前粉灰色的头发的女人。自然卷垂到胸前，一袭白色的长裙，真人竟然比照片上还要好看一些。 　　 　　“她是《晚秋》的作者啊。”同事说。 　　“说是一起出个人志，我还以为是远程，没想到真人也过来了。” 　　“听说前段时间还去冰岛旅游了，真羡慕啊。” 　　“一边旅游一边赚钱，这样的人生……” 　　“南哥付大怎么说啊，这个项目……” 　　 　　程南一边拆外卖一边说：“付大还是比较中意阿鱼，他的作品我看了，我觉得……” 　　还想着解释一下分镜和画工，结果阿鱼从里屋走了出来，面色阴晴不定，看着程南：“付大让你进去。” 　　 　　程南指了指自己，明显很惊讶。 　　阿鱼什么话也没说，看也不看他走掉了。 　　 　　程南进里屋，里面只有陆遥和付彦渊两个人。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站着的那个竟然是付彦渊。 　　 　　“我本来就是冲着跟他合作，才答应图讯跟fare一起做个人志的。”椅子上的女人转了转，幅度不大，轻飘飘看了程南一眼，又对付彦渊说。 　　付彦渊把手从鼠标上拿下来，不再尝试给陆遥分析阿鱼和程南的样稿。他直起身，扶了扶眼镜：“你们认识？” 　　一边说说一遍看了程南一眼。冷冰冰的。 　　 　　陆遥说：“不认识。” 　　她笑着瞟了程南一眼，转而又盯着付彦渊： 　　就是这样轻巧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像在平地里投放了一颗地雷： 　　 　　“她是魏陵的同学啊。以前一起在泽艺学画画的。” 　　 　　付彦渊神色复杂地看了陆遥一眼。她的笑容轻佻得有些暧昧，让他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再看了一眼程南。“我以为你跟阿陵认识，应该是邻居的缘故。” 　　他沉声试探了一句。 　　 　　程南默不作声。 　　 　　陆遥站起来，拍拍裙子，收场：“我刚刚看到程南对面有个位置，我这一个月就在这里吧。” 　　 　　等她出去了。付彦渊才看向程南。 　　“《驱魔人》的进度跟得上吗？” 　　 　　程南说：“可以跟上。” 　　 　　付彦渊比程南稍微矮一点，他没靠太近，还是站着电脑旁边，用上位者的眼神。 　　“那这次的项目还是交给你了。” 　　 　　程南点头。 　　 　　他想走，但付彦渊明显有话要说。 　　所以他留了下来。 　　 　　“刚刚陆遥说你跟阿陵是在泽艺认识的，”说起魏陵，付彦渊的眼神里隐约有了点笑意，“我记得你是x届毕业生，那你应该是xx年上的泽艺，是吗？” 　　程南说：“是。” 　　“是xx年，对吗？”付彦渊又问了一遍。 　　 　　似乎是想到什么，那些笑意没有了，有种凝重的感觉在他眉间蔓延。像是一个关于魏陵的秘密，被他保护起来，挡在程南的面前，程南慢慢皱起眉，又不得不回答，只好点头。 　　 　　他示意付彦渊，转过身想走。 　　 　　付彦渊没回应。在程南转过身的时候问道： 　　“你和阿陵，是什么关系？” 　　 　　程南心里一凝。 　　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他在最近问过自己太多遍了。每天晚上接到魏陵的短信的时候，他这么问自己，反应过来已经把那句“晚安”发送出去的时候，他又问了自己一遍。 　　没有答案。 　　 　　他现在能捋清的关系，在付彦渊的表情里已经说明了，付彦渊喜欢魏陵，但魏陵对他如何，暂且未知。而魏陵和程南的关系……程南实在说不清。他一开始以为她是喜欢自己的，后来呢，那夜之后她甚至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仿佛程南说不说明什么对她来说毫无必要。再后来他们两个会每天通讯，说上晚安……这又算什么关系？ 　　程南心里很乱。 　　付彦渊这咄咄逼人一样的语气，让他觉得更加心烦意乱。 　　 　　他干脆转过身，看着付彦渊，“朋友吧。”一字一顿地说。 　　 　　那天晚上他回家，有很多话想跟魏陵说。 　　关于付彦渊，关于陆遥，还有他自己。 　　所以他敲了魏陵家门。 　　 　　魏陵当时正在画画，开了门以后给程南拿了一双拖鞋。男士的。模样倒很新，像刚买不久。 　　除了这双男士拖鞋，她的房间全是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所以这双拖鞋让程南在意了很久，魏陵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轻笑了一声，“买的时候做活动，送了双男士拖鞋。” 　　 　　她也没问程南来找她做什么。去厨房热了一锅牛奶，给两个人倒上了。 　　坐在魏陵的小餐桌上，两个人四目相对，程南看到魏陵喝了牛奶留下的白胡子，再看一眼，甚至可以看到她脸上白色的汗毛，又细又小，毛茸茸的。 　　他几乎都要忘记自己来做什么了。 　　 　　到底还是回过神来，他跟魏陵先说了陆遥。 　　“《晚秋》的作者跟fare合作，出个人志。这个项目付彦渊本来打算给他的助手，后来陆遥指定要我接。” 　　说到后半句，他盯着魏陵的眼睛。看见她眨了眨眼。 　　反应过来以后的魏陵，有片刻的呆愣，像是在思考什么，沉默了几秒，“是吗？”她稍稍皱起了眉头，有点伤脑筋的样子，“她点名找你？” 　　 　　程南微怔：“我还以为你知道。” 　　魏陵摇头。眉头还是没有松开。 　　 　　“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个人志要跟fare合作……”魏陵捏着手机，点了几下，还没解锁，又放开。 　　程南想起陆遥的原话：“我本来就是冲着跟他合作，才答应图讯跟fare一起做个人志的。”心头一跳。 　　 　　撇开这个，他又说付彦渊。 　　“他问我，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魏陵对这件事似乎更有兴趣一点，她皱紧的眉头稍稍松开，盯着程南，嘴角带了笑意，问他：“是吗？” 　　程南盯着她的笑颜，心里叹了口气，他想自己可能做了此生最大的一次让步，既然如此，索性就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所以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魏陵唇边的笑意不减分毫，她捏着牛奶杯，反问：“你怎么回答付彦渊的？” 　　程南如实回答：“朋友。” 　　 　　魏陵还是那个表情，像是早有预料一样，“那你为什么要问我呢？” 　　 　　对了。为什么要问她呢。 　　程南想。 　　 　　他看着魏陵。目光顺着她的头发，落在她浅蓝色的睡袍上。看了一眼，又飞快的收回。这个过程很快，却让他莫名紧张起来。 　　他想起一个他隐约有答案，却还没有被确定的问题，所以在此刻，他又一次问了出来…… 　　“你的微博签名……” 　　魏陵等着他说完。 　　 　　但他看着魏陵亮闪闪的眼睛，突然之间觉得这问题孟浪得不行。想收回，可是已经问出。最后他卡在了这里。 　　 　　好在魏陵帮他解围：“当年在泽艺，苏郁怡告诉老师我的身份，老师让我自己退，我不肯。因为那时候想着，还能再呆一段时间，想着把第二轮跟着上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她喝了一口奶，沾了一圈白，伸出舌头舔掉了。 　　“我有个很小的梦想，在它快要死掉的时候，被你救活了，就是那个漫画。我想我的漫画还没画完，我还有很多讨论要跟你继续说。” 　　“我很喜欢你。” 　　她在这里停了一下。 　　程南的心跳随之骤停。 　　 　　可很快她又接了上去，程南才发现那是一个转折—— 　　“那天晚上，我以为你问我，我是不是喜欢你，你是在给我一个承诺。结果不是的。那不是我当天得到的最坏的消息，只能算前三。排名第二的刚刚说了，老师让我退学。最过分的是，那天我同学告诉我，我妈昏迷了……” 　　说到这里，她仍然是微笑的表情。 　　浅浅的，像是在讲一件很平常的事儿。 　　 　　“所以你现在又问了类似的问题。我还是很喜欢你，是了，你知道了，然后呢？” 　　 　　她的表情看得程南心悸。 　　他笨拙地去抓她的手。魏陵顺从地被他握住。 　　 　　她还在笑。好像无波无澜的样子，可程南还是非常迫切地想安慰她。 　　他伸手抱住她。 　　他闻到她睡衣上好闻的香味。还有她刚刚洗完澡，身上沐浴露的味道。都让他觉得心跳加速。 　　他隐隐有点担心魏陵会推开他。但是她没有。 　　 　　她钻在程南的怀里。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伸出手，也同样抱住了他。 　　 ☆、26 　　程南这几天心情不太好。 　　 　　魏陵已经有三天没回复他任何消息了。对，就在那夜去了她家以后。 　　 　　他以为他们两算是挑明了关系，结果到头来只是他以为。直到第四天他才知道魏陵去了外地。 　　还是陆遥告诉他的。 　　 　　“她回烟州去了。你不知道吗？”夸张极了的吃惊表情，确保程南能接收到她实打实的嘲讽。 　　程南也是在这个时候，终于明白陆遥对他的态度——专门接下和fare的合作，指名叫他，并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关系，她好像只是热衷于看他愤怒和跳脚的样子：一页稿子有十八处不满意的地方，总是在第一处改完了，再指出下一处。把全部都按她的要求改动以后，她又指出“感觉这个分镜不太对”，听到程南“那就要全部重画”的质疑，一脸无辜而又认真地说“我就是想让你重画”。 　　程南摊牌：“我不知道我哪里惹到你了。” 　　陆遥耸耸肩，继续转着椅子写脚本，“哪里都。” 　　 　　他一开始向魏陵说过几次。没有回复。当时他还以为魏陵顾及着跟陆遥的好友感情，所以不愿意他说陆遥的不是。 　　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 　　魏陵不仅没有回复他，甚至整整三天跟程南没有任何联系。 　　他甚至都不知道她去了烟州。 　　 　　当天还发生一件让他更憋屈的事。 　　付彦渊在fare的大群里说他要跟魏陵求婚。 　　陆遥给他出主意：“我在书上看到有人求婚，让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一起录一段视频，‘xxx请你嫁给xxx’，觉得怎么样？” 　　 　　程南这会儿才发现，没有一个能立住脚的身份是一件多么让人苦恼的事情。 　　他想直接告诉付彦渊自己跟魏陵的关系，又苦于前几天才说的那句“朋友”。陆遥在一边煽风点火，作为朋友，她的倾向实在是太明显，以至于让程南不得不重新审视那天晚上，他和魏陵的谈话来。 　　 　　她承认她四年前喜欢自己。 　　是了，这到底是事实，不需要她亲口承认，程南也记得。 　　她又说起了那句“我还是很喜欢你”，说到最后隐隐有哭腔，却一脸笑的看着自己。 　　 　　程南拿出手机，最后一次他跟魏陵的对话，还停留在三天前的那晚。 　　“终于说出来了。感觉放下了一个大包袱。” 　　“晚安。” 　　程南回她，“晚安”。 　　 　　群里被付彦渊的话炸开了锅，好多人都应声出主意，也有人回应陆遥“陆遥太太说的可行，大家都是圈内人，每个人画一张贺图……” 　　“在电影院里，放这一段vcr。” 　　“周杰伦跟昆凌求婚的时候，不是包场让每一桌吃饭的人依次求婚，然后一直到自己这桌吗？超级浪漫！” 　　…… 　　 　　这漫天的讨论氛围跟程南格格不入。 　　爱情来得突然，这他是能够理解的。但无论如何，他到底是没有结婚的准备。现在，不用坐班的情敌不知道在哪里发着要求娶他女人的讯息，而他不仅没办法驳回，还连这女人的踪迹都找不到。 　　程南窝火得想骂人。 　　 　　当夜还下了雨。 　　他没有带伞，淋了一路回到小区。本来是很狼狈的，但程南突然站住了脚，一步也迈不出去了：他在他们那栋楼下，看到一辆熟悉的车。 　　奥迪哪里都有，他也只是觉得似曾相识而已——直到魏陵从副驾驶座开门走了下来。 　　 　　程南等了一下，又看见一个男人从车里走了出来。 　　没带伞，那男人撑开衣服给他和魏陵挡雨。两个人肩并肩走进了楼梯间。 　　 　　程南的脑子像炸开一样，懵了。 　　魏陵三天没有跟他联系，他当然是担心的。今天听陆遥说了她的行踪，程南心里的担心少了，但多了点憋屈——就算有事必须要去烟州，她至少要跟自己说一声吧。结果没有。 　　不仅没有报备、没有通知，她不辞而别，又突然出现，身边还跟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们两个人并没有什么更亲密的举动，只是撑起衣服遮了雨，但这熟稔的态度，分明写着相识很多年。 　　 　　程南就靠在二楼魏陵家门口等。 　　十分钟了，男人还没有出来。 　　 　　大概快一个小时，程南身上的衣服被雨淋得透湿，就在他觉得衣服上的水就要淌干了的时候，门被打开了。 　　男人出来了。 　　程南揪住他的衣领。 　　 　　他比程南要矮。被揪住了衣领以后，那男人有片刻的慌乱，看清楚来人以后，他的慌乱变成了明显的惊讶，又回过头看魏陵。 　　魏陵冲上来拉程南，没拉动，她在程南挥动拳头的时候尖叫出声： 　　 　　“程南！” 　　 　　魏陵上前握住程南的拳头，转过头对那男人说，“没事，你先走。” 　　那男人没动，盯着程南好一会儿。 　　魏陵又呵了一声：“郑衍！” 　　 　　郑衍才拉了拉衣领，走出楼梯间。 　　 　　魏陵看到程南满身的水，想要带他进屋，结果程南不肯。 　　两个人僵持在那里。 　　 　　魏陵又摸了摸程南的额头，被他打开了。 　　 　　程南说：“他谁？” 　　魏陵：“我朋友。” 　　 　　程南：“呵？你朋友。” 　　“我他妈还是你朋友呢。所以你跟我上床了，也跟你这朋友上床了？所以像勾引我一样，你也勾引他了？这房间真他妈脏。” 　　“对了，这房间还不是你的。是付彦渊的。他今天还想着跟你求婚，要是他知道你带着男人来，要是他知道我睡了你，他会怎么想？” 　　 　　魏陵张了张口，眼眶先红了，“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程南掐着她的手腕，一步也没退，“那你倒是说说，我该怎么想？” 　　 　　魏陵伸手想去抱他，被他推开了。 　　 　　“离我远点。” 　　 　　他三步做两步，飞快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大力关上了门。 　　 　　* 　　 　　魏陵第二天去上班，精神不大好。 　　另一个组的主治医生看到了，过来问魏陵的情况。魏陵的老板帮她解释了；“母亲忌日。” 　　“前几天你不是问我小魏为什么没来吗？” 　　 　　主治医生拉着魏陵的手，神情复杂。 　　魏陵看着自家老板叹了口气。 　　 　　老板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老师懂的。但你也要向前看。” 　　魏陵张开嘴，准备说什么，结果护士长叫了声“开始交班了”。大家都安静下来。 　　 　　查完房，难得今天没手术，魏陵在病房里给病人分药。他们组的研究生学弟早上有课，所以十点钟才来。 　　看到魏陵第一句话就是：“学姐，今天看起来很憔悴。” 　　 　　魏陵心里咯噔一声，“有这么明显吗？” 　　 　　学弟说：“虽然学姐总是慢吞吞的，但起码有神。今天我到了这么久了，学姐你才看到我。” 　　魏陵：“……” 　　学弟：“学姐我听老板说了你家里的事。我觉得很难过。” 　　魏陵想起自家老板，当年允许她研究生期间第一年休学的时候，她就应该知道这个老板跟常人不太一样。现在，母亲过世对魏陵来说有些隐私的事，竟然被他随口一提，告诉了同科几乎所有人…… 　　但毕竟是自己的老板。 　　魏陵有些无奈。 　　 　　她没说话。 　　学弟抽走了她今天的查房名目和写有安排的纸条，说：“学姐，今天我帮你吧。你可以早点回去休息。” 　　 　　她未置可否，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是xx年的吗？” 　　 　　学弟愣了一下，“是啊，我不是只比学姐小三岁嘛。” 　　 　　魏陵回到家以后，还在想学弟那句话。 　　三岁啊…… 　　等她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程南家门口。 　　他应该已经去上班了。魏陵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十一点半。 　　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男孩。 　　 　　想起昨天的争吵。魏陵有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感。 　　 　　她慢慢在楼梯口坐了下来。 　　明知道程南已经去上班了，却还是待在他家门口。 　　也不是有话想说。但魏陵隐隐觉得，似乎靠近一点，就更有力量一些。 　　虽然这力量渺小得可笑。 　　 　　突然，她的手机响了。 　　是程南。 　　 　　魏陵的心跳，在她接起电话以后才开始加速。 　　她克制自己的声音，说了一声“喂”。 　　 　　那边没说话。 　　 　　魏陵又试探性说了几句，“喂？” 　　“程南？是你吗？” 　　“你有在听吗？” 　　 　　就在魏陵以为这电话是误拨打错的时候，程南的声音传了出来。 　　他的声音很哑，拉长了，魏陵一听就知道，他一定是病了。 　　“阿陵……他……这么叫你……阿陵……” 　　阿陵？谁这么叫她？魏陵想。 　　不是郑衍，郑衍从来都直接叫她名字。 　　付彦渊一开始叫她魏小姐，后来也叫她的名字。 　　只有陆遥……她一开始叫她阿陵，后来有一天听到魏陵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叫她陵陵，后来陆遥也跟着叫这个…… 　　 　　“程南，你病了。”魏陵说。 　　 　　“你才……有病。” 　　带有病气的声音，让程南即使是发狠的语气，也听起来有种脆弱的感觉。 　　 　　真的是个孩子啊。 　　魏陵想。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 　　 　　没有人知道，魏陵妈妈在深昏迷到死亡之间，曾经醒过一次。 　　像所有回光返照的将死之人，她面色红润的握紧魏陵的手，说：“陵陵，你喜欢画画，那就去画吧，妈不拦你。只是妈很遗憾，看不到你结婚的样子。” 　　那时候魏陵没有哭，她认真地看着妈妈的眼睛，一遍一遍地说“妈你放心”。 　　可是妈妈至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那时候魏陵心里想的是程南。 　　十八岁的程南。傲慢的，轻狂的，甚至有些刻薄的程南。 　　 　　现在魏陵还是想着程南。 　　 　　很奇怪的。 　　早些年她穷尽办法，在人人知乎微博一切社交工具上搜索程南的踪迹，看到他身边一个又一个女友，魏陵没有哭。后来郑衍告诉她，这个年纪应该结婚了，他家里催得紧，而魏陵作为女孩子，不应该背负这么大压力，魏陵也没有哭。再后来陆遥直接指出她不看好程南，告诉魏陵她该清醒了，魏陵也没有哭。甚至在昨天，程南辱骂她、吼她，魏陵还是没有哭。 　　她都觉得自己不会哭了。 　　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在这份感情里，她几乎都不报有任何期待。 　　 　　是了，既然没有任何期待，那她又有什么值得难过呢。 　　 　　魏陵握紧了手机。 　　很奇怪的。 　　魏陵想。 　　她也不知怎的，想起那句“真的是个孩子”，竟然就不可自抑地流下了眼泪。 　　一开始只是眼泪，真的，魏陵发誓。可是到后来，不知怎的，眼泪越来越多。她情绪崩溃，她不受控制…… 　　 　　魏陵放声大哭。 　　 ☆、27 　　程南昨天淋了雨。第二天闹钟响起来，他准备起床去上班，结果重新倒回了床上。 　　他知道自己是病了。 　　脑袋都不太清醒。 　　 　　更离奇的是，他竟然在房间里看到了魏陵。 　　真他妈是幻觉。程南想。他甚至没有从床上下来过，魏陵怎么可能打开自家房门进来呢。 　　 　　但那女人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好凉。 　　 　　然后她就走了。 　　程南迷迷糊糊的叹了口气，果然是幻觉。 　　结果魏陵又出现了。 　　 　　她不知道拿了个什么东西，伸手就要往被子里够。程南当然不肯，作势打开她，憋屈地发现魏陵的力气出奇的大，一下子就制住了他，还让他乖乖的摆出了侧卧的姿势。 　　程南咬牙，我病着，不跟你一般见识。等我病好了，姿势还是得我选。 　　他隐约感觉到魏陵的小手不知道在哪儿到处移动，撩开了他的睡衣，又撩开了他的睡裤。到这里，程南还只是觉得她的手好凉，冰冰的，但是很舒服，在他大腿上蹭了蹭，然后，她撩开了程南的内.裤。 　　 　　程南又挣扎了起来。这女人搞什么？推搡了半天，又被魏陵制住了。程南暗暗想，难道这是个春梦。可他一点都不想当底下那个。 　　他很生气，但是奈何他病着，浑身没力气，只好任魏陵脱下了他的内.裤，并在几乎同一时间，有什么东西塞进了程南的屁股。 　　 　　程南气愤得咬牙。 　　听到魏陵的声音从他头顶上传来：“家里没有退烧贴了，只能用退烧栓……” 　　 　　又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魏陵在亲他。 　　妈的，趁老子病了，使劲占便宜。 　　程南把全身的憋屈和愤怒都化作力量，用劲地咬了魏陵一口。这下子终于带出了力气，程南知道的，因为他闻到了血。满口的血腥味，被魏陵带着一口温水，挤进了程南的嗓子。她的嘴唇真的很软，像糖一样，程南抿了两口，又被魏陵塞进了两颗胶囊，混着水，艰难地滑了下去。 　　 　　这感觉倒是不错。除了屁股上那个奇怪的东西。 　　程南几次想把它扔出，都被魏陵握住了手臂。 　　后来他慢慢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程南看到魏陵抓着自己的手，也躺在床边。大概是觉得冷，她也缩进了被子。程南睁开眼，稍微动了一下，魏陵就醒了。 　　睡得真不安慰。程南看着魏陵。 　　 　　魏陵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摸了摸程南的额头。她的手因为藏在被子里，被捂出了温度，这会儿摸在程南额头上，两个人几乎没什么温差。于是魏陵撩开程南的刘海，把自己的额头跟程南相贴，稍微估计了一下，“好多了，但还是有点烧。” 　　 　　程南瞪她：“你怎么进来的？” 　　魏陵不说话。准备起来，被程南拉住了。 　　 　　程南扣住魏陵的手，强迫她跟自己对视。 　　 　　魏陵说：“上次来你家，偷来的。” 　　程南惊讶地张大了眼睛：“你偷我家钥匙？” 　　 　　魏陵说：“是……” 　　 　　程南还想说话，魏陵把头埋在他怀里，“别生气了，我还你就是了。” 　　她的声音因为隔着布料，传出来闷闷的，魏陵说：“我不仅偷了你家钥匙，还特意查了你住哪，故意租的这栋楼。我还在人人上搜你的名字，天啊，跟你同名的人太多了。后来我加了肖婷，才通过共同好友搜到你。我怎么加的肖婷？微博啊，我一开始以为是你，跟她互动。她倒是一眼就看出来我喜欢你。” 　　 　　程南抱着魏陵，叹了口气，问她：“你这三天为什么不跟我联系？” 　　魏陵抬起头，蹭了蹭程南的鼻子。 　　“不为什么。” 　　 　　程南抓着魏陵的手腕把她拉得跟自己更近一点。 　　“还想你想我接着生气？” 　　 　　太近了。这个距离。 　　他们两四目相对，呼吸可闻。近得甚至有些危险。 　　魏陵笑了笑。凑上去，舔了舔程南的嘴唇。 　　又远离开来。 　　 　　随着她的动作，程南看到她粉红色的唇瓣，下唇还有一个牙印，流着血，连着另一端挂在他嘴角的银丝，都是他的痕迹。魏陵伸出舌头，银丝在空中炸开。 　　程南觉得浑身像充血一样，不着痕迹地一震。他眸色暗哑，呼吸低沉，紧紧扣住了魏陵的腰…… 　　 　　* 　　 　　那天以后魏陵搬进了程南的房间。 　　程南在她搬家那天，做了这样一件事：他从fare辞职了。 　　 　　当时他身上有《驱魔人》和《晚秋》两个项目。辞职的时候，他按照合约，赔了很大一笔钱。具体赔了多少，程南没有跟魏陵说。 　　后来程南的微博被fare公司挂了。程南发了最后一条微博，说他要封号。 　　 　　让程南意外的是，魏陵对此毫无反应。这样说也不太妥当，魏陵知道这件事以后，还是说了一句话的——“太任性了”——她唯一的评论。渐渐的，程南发现，魏陵对他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任何要求。他每天在家不上班，魏陵什么也没说，他跟朋友出去玩，夜不归宿，魏陵也没有任何意见。当时跟肖婷因为这些原因吵得乌烟瘴气的程南，曾经暗暗发过誓，他要找一个对他的人生再无半点指责干涉的女人。然而当他真的遇到这样一个人，程南发现，他的心情是很微妙的。 　　 　　他们的日子过得非常平淡。 　　魏陵还是跟以前一样早出晚归，忙的时候甚至直接睡在了值班室。程南一开始还会抱怨几句，后来也渐渐习惯了。 　　程南一个人在家，要么宅在家里打一天游戏，要么跟朋友出去喝酒，竟然跟上班的时候差不多忙。 　　他们交叉的时间都是在晚上，魏陵下班回家，如果早，就一起吃饭，如果晚了，就坐下来聊天，然后滚到床上。 　　 　　后来程南的妈知道了他辞职的事，那段时间他的电话总是在占线，因为它被打爆了。 　　“南南，妈对你没什么别的要求，你总要上班吧？” 　　“你孙阿姨家的皮皮看到你在网吧了。人家几岁啊，你几岁啊，你怎么能个孩子一样呢？” 　　“你之前那家公司不是挺好的吗？怎么又辞职了？” 　　“做不久，怎么做不久，那你说说，你想干嘛？” 　　“家里也不是让你赚多少钱，但你说说，院儿里长大的几个孩子，是不是就你没工作啦？” 　　“他们几个都结婚了！” 　　…… 　　 　　程南如果晚上接到电话，就会跑到阳台上假装抽烟，然后听他妈讲完，讲完以后把电话挂了，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跟魏陵扯淡。 　　结果魏陵还是听到了。 　　 　　魏陵说：“要不，自己开个公司？” 　　这是她关于程南的人生，魏陵的第一个建议。 　　魏陵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程南的心里安静了一瞬。他突然觉得，也许“对他的人生再无半点指责干涉的女人”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但万不用过度到肖婷这样的。 　　他看了魏陵半晌，伸手捻了捻她的头发，笑了，“好。” 　　 　　* 　　 　　开公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好在程南家境殷实。知道他要创业以后，很快他的□□里多出了一笔巨额。他看到钱的那瞬间，凑在魏陵的肩膀上叹了口气，“你说有这个钱，干嘛还要自己创业啊？” 　　魏陵笑着亲了他一口。 　　 　　后来程南找来了好几个老熟人，都是他同学兼好友，年轻人摩拳擦掌，准备做一票大的，程南倒是兴致缺缺。 　　后来公司交给了李轩。 　　 　　他们做起了原画外包的生意。 　　李轩在青影呆得最久，带了一部分人脉，走这条路，接了好几个单，不是很大，都是些不太有名的小页游，在几个小项目的磨练下，新公司的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他们也开始接起了稍微大一点的外包，国外的几个项目找过来，程南也有了分配给他的任务。 　　 　　日子重新回到了程南在fare坐班的时候。 　　他还是早上九点半起来，晚上六点下班。唯一不同的是，他再也不用看二楼的灯有没有亮起。 　　 　　不用了。 　　灯亮或者没有亮，他都知道，那个人一定在等他。 　　 作者有话要说：　　全剧终 ☆、28 　　程南公司做完《永夜》这个项目，庆功宴当天程南很早就离场了。这件事还是李轩告诉魏陵的。 　　“南哥不是很早就回去了吗？”他看着魏陵说。 　　魏陵点点头，含糊过去，“是啊。” 　　 　　其实那天程南没有回家。 　　 　　第二天魏陵很早从医院回来，给程南发短信，告诉他自己今天很早下班，如果他今天能够按时回来，她就准备好晚饭等他。 　　但是他没有回。 　　 　　魏陵起身出去买菜，回到家里，发现程南还是没有回信。 　　她慢吞吞做好饭，等了一会儿。打开电视看了起来。 　　 　　最近非常红的偶像剧里，男女主人公互诉衷肠，男主角说我会保护你，女主角一边哭一边抓紧裙子，雪下得非常大，鼓风机和柔光灯大作，背景音乐循环个不停。 　　就是在这个时候，魏陵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 　　是程南。 　　 　　他看到魏陵在家，有点惊讶。 　　魏陵关上电视，慢吞吞走到他旁边。 　　 　　“吃过了吗？”她问。 　　程南低着头换鞋子，“吃过了。” 　　 　　魏陵点点头，一个人坐回餐桌。 　　饭已经凉了。 　　 　　她吃饭的时候不爱说话，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 　　 　　程南问她：“今天回得这么早？” 　　魏陵喝了口汤，“嗯，今天……”在这里停顿了一会儿，“今天没什么新病人，所以先回来了。” 　　她一边夹菜，一边看程南，“在公司吃的？” 　　 　　程南看着魏陵，欲言又止，最后转过头去，说：“是。” 　　 　　那天之后魏陵跟同事商量，白天做双份的工作，把夜班换给同事，从那以后她每天晚上都在家。 　　而那天就像一个巧合，程南把它翻过，再没有一次类似的事情发生。 　　 　　魏陵慢慢放下心来。 　　可是那段时间，又发生了一件事，让她觉得心情复杂，既开心又难堪。 　　郑衍结婚了。 　　 　　对，就是那个比他小八岁的女孩儿，现在她已经大三了。 　　郑衍是这样跟魏陵说的，他当时是打算放冷这段关系，等到两个人都冷静下来，到时候自然就淡了。结果姑娘说走就走，反而让郑衍牵肠挂肚了很久。 　　后来有一天，姑娘哭着来医院找他，说郑师兄，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他看她哭得梨花带雨，一不小心就说出了真心话。 　　“喜欢，喜欢。” 　　两个人就在一起了。 　　 　　郑衍妈一开始是不同意的。“这才多大的妹子，你就这样糟蹋？才几岁啊，能结婚吗？” 　　妹子说：“能！” 　　然后双方父母见面，女方家长看郑衍一表人才，年纪大，稳重，又是个博士，泽医的医生，前途不可限量，最后拍板同意了。 　　 　　结婚请帖都发在了魏陵手上。 　　 　　她跟程南讲了这件事。 　　程南倒是挺稀奇，“大三就结婚？” 　　魏陵就笑。 　　 　　程南去书房画画，她洗澡的时候就在漫无边际地想，郑衍二十八了，今年也要结婚了，博士毕业留院工作，生活稳定，再过几年，很快就会有个孩子。 　　她想起妈妈说她画画的事儿，“不是不支持，只是说，你看，你学医以后，读研读博，结婚生子，这样的人生，好多人都走过，他们是稳妥的，一望即知的。可你画画呢？妈妈不能给你指路，没有人可以给你指路，你就是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前进，妈觉得你太辛苦了。” 　　她答应过的，魏陵想。她说“妈，你放心”。 　　 　　可是呢？ 　　 　　魏陵从厕所出来，程南在书房睡着了。她给他披了一件外套，然后坐在了他旁边。 　　他还是少年模样。 　　这几天程南忙着赶项目，胡子都没有刮，显得有些憔悴。可就算是这样，他仍然是一张稚气的脸庞。漂亮得几乎看不见岁月的痕迹。 　　他才二十三岁，人生顺遂，衣食无忧，命运的一切掌握在自己手里。所以他肆意，他潇洒，他活得百无禁忌，没有什么能够让他牵挂。 　　 　　是的。 　　魏陵想。 　　没有什么能够让他牵挂。 　　 　　郑衍结婚那天，程南又不见了。 　　她只好一个人参加了郑衍的婚礼。 　　坐在教堂里，魏陵听着神父说：“今天我们聚集，在上帝和来宾的面前，是为了这对新人神圣的婚礼……在这个神圣的时刻这两位可以结合……”。 　　她看到郑衍和新娘交换戒指。 　　 　　陆遥坐在她旁边，转过身把手臂搭在她肩膀上，“想明白啦？”她对魏陵旁边空空如也的座位挤眉弄眼。 　　魏陵说：“还没有。” 　　陆遥正色：“执迷不悟。” 　　 　　魏陵想了想，说：“你呢？” 　　陆遥顺着她的目光，看着拥吻的新郎新娘，轻轻笑了起来，“我可是个不婚主义者，一点都不会沮丧，不像你，”她捅了捅魏陵的腰，“羡慕的不得了吧？” 　　魏陵说：“是。” 　　 　　陆遥叹了口气，“那个画漫画的老付，他是真的很欣赏你啊，听说前几天有人跟他介绍对象，还被他骂了一顿。你们还有联系吗？” 　　魏陵摇摇头。 　　陆遥又问那个问题了：“他到底哪里好了？” 　　魏陵说：“哪儿都。” 　　陆遥翻了个白眼。 　　 　　* 　　 　　《永夜》这个项目，是程南靠关系接过来的。当时拿到这个项目，大家都很开心，但程南还是有点忐忑。说实话，他担心他们这个小团队没办法胜任甲方的高要求。结果，虽然早期磨合得很痛苦，但最后结局是好的。 　　他们拿下了这个case。 　　庆功宴当天，程南是最开心的。 　　 　　他刚开酒，打算不醉不归，结果接到了一个匿名电话。 　　 　　“喂你好，请问你是程南先生吗？” 　　“是这样的，我们这里是午夜酒吧，有一位女士一个人过来，喝醉了，通讯录里又只有你这一个联系人，我想您一定跟她认识，不知道可不可以过来一趟？” 　　“她的身份证上写了名字，她叫肖婷。” 　　 　　程南问了地址。开车去那个偏僻的酒吧，就用了快一个小时。 　　他果然看到了服务生和醉得不省人事的肖婷。 　　 　　他们有很久没见了，程南和肖婷。此时肖婷倒在吧台上，精致的妆容在眼角晕开了一部分，但还是好看得不行。程南把她抬到车上。想了想，还是找了个旅馆，开了间房。 　　门口的大爷笑容暧昧，程南“啪——”一声把身份证拍在了柜台上。 　　 　　到旅店，已经凌晨两点。 　　程南满身的酒味，混杂了肖婷身上的香水。 　　他闻了闻，叹了口气。最后开了另一间房。 　　 　　第二天他被肖婷的电话吵醒。 　　肖婷来他这间房找他。 　　程南困得不行，倒回去一边继续睡，一边问她怎么回事。 　　 　　那个高傲得像公主的女孩，垂下头，说“没事”。 　　程南才不相信。“没事喝成这样？” 　　 　　肖婷坐在床边，静静看着程南。程南被她看得有点悚然，从床上坐起来，“你咋回事？” 　　“当初要分手的也是你。” 　　 　　“我后悔了不行吗？” 　　 　　程南笑了。“你什么时候看到我吃回头草了？” 　　 　　肖婷怒目而视：“你看看你现在都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那个老女人——” 　　 　　“是我的女人。” 　　 　　“她都快三十了！” 　　 　　“那又如何？” 　　 　　肖婷语塞了半晌，语气软化下来，“之前是我错了，我跟你道歉。这次我不会再逼你结婚，我们重头来过，好不好？” 　　程南笑醒了，从床上下来，“不好。” 　　 　　郑衍结婚那天，程南本来跟魏陵约好一起去现场。巧合的是，他大学有一个同月结婚的校友临时通知他婚礼改了时间，刚好跟郑衍同一天。在校友和魏陵好友里，他选择了前者，其实有一部分原因是程南怕见了郑衍尴尬——就在他跟魏陵正式确定关系那天，他差点出手打了郑衍一拳。 　　行程改得突然，程南只来得及跟魏陵稍微提了几句。 　　 　　那天参加婚礼，程南一直被灌酒。原来新娘竟然是肖婷的好友。 　　大学同学里，好多人都以为程南会和肖婷走到最后，听到他们分手，同桌的大学同学扼腕叹息，帮程南回忆起当年大学期间他和肖婷恋爱的种种： 　　 　　“妹子多可爱啊，每天早上帮你带早饭，从阳台上递过来。” 　　“还帮你在图书馆占座。在网上买设计作业交给老师……” 　　“我记得，有一年文化节，肖婷还表演唱歌，当着全校的面跟程南表白，多浪漫啊……” 　　 　　他们一边说，程南一边喝酒。喝到最后他给魏陵发消息，视线都有点模糊。 　　 　　程南醒来以后，发现自己昨晚断片了。他从酒店的床上起来，打了几个电话，校友说那是给他们专门准备的房间，大家都喝多了。 　　 　　程南换了一身衣服，回家。 　　 　　魏陵做好了饭。在看电视。 　　 　　程南隐隐觉得，这个阵仗有些熟悉。但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他坐下来跟魏陵一起吃饭，才发现饭已经凉了。 　　 　　魏陵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程南低头吃饭。 　　 　　他们两个坐在一张小桌子上，夹菜啊加汤啊稍微伸展活动，就可以碰到彼此的手。程南有些理亏，问魏陵：“郑衍的婚礼怎么样？” 　　魏陵想了想，“新娘子挺可爱的。” 　　 　　这个时候，很突然地，手机震了。 　　就在程南和魏陵之间。 　　 　　魏陵正在夹菜，程南扫了一眼，心跳加速—— 　　来信：肖婷。 　　 　　他赶紧把手机拿起来，手指在home键上放了一秒，迅速打开了微信的界面。 　　他隐约有些奇怪：他之前就打开了跟肖婷的聊天界面了吗？好像没有。可现在顾及不了更多。 　　他看见肖婷发来一张照片，那是今早他在酒店里那张，他当时已然断片，醒来以后天就亮了，他完全不知道在这之前还发生了什么，更无法解释这张照片——在同一个被子里，安睡的他和自拍的肖婷。 　　程南觉得口干，他抿了抿嘴，然后接着向上翻，同一组照片，照了好几张，全是他和肖婷。再往上，他看到自己发给肖婷的一行字，绿色的气泡，写着“然后呢？” 　　这让程南彻底懵了：他什么时候给肖婷发了这样一句话？他分明已经有快一年没有联系她了！ 　　再往上翻，是另一张照片，那是他那天把肖婷从酒吧带出，开的那间房……只有他一个人，睡在单人房里，睡姿随意，任谁都能想到拍照的人和床上的人暧昧的关系…… 　　程南一看时间，正好是他分手后第一次见肖婷的那个隔日。 　　 　　她什么时候给自己发了这样一张照片？—— 　　不，不是的。 　　 　　程南面色苍白。 　　他退出微信界面，果然看到了陌生的屏保。一张很旧的彩色照片，那是胶片时代里程南放在相册里的儿时记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魏陵翻了出来，还偷偷做了屏保。 　　 　　但现在……问题不是这个。 　　原来在那一天，肖婷就已经告诉了魏陵……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跟同事一起，回来晚了。” 　　 　　而魏陵呢…… 　　她此时若有所思的看着程南。一言不发。 　　 ☆、29 　　“她说什么了？” 　　魏陵问。 　　 　　程南捏着手机，在想如何回应。 　　 　　魏陵笑着捏了捏程南的脸。“干嘛这样。” 　　她说，“我相信你。” 　　 　　程南松开手，挑眉看魏陵。 　　 　　魏陵说：“你不是这样的人。” 　　 　　程南觉得有些感动。 　　他从开头跟魏陵解释，魏陵认真听完，不时点头。 　　最后她拿起手机，看了肖婷发来的照片，笑了。 　　 　　“她想找你复合？” 　　魏陵问。 　　 　　程南点头。 　　 　　魏陵歪头，继续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程南放下筷子，“我说我从来不吃回头草。” 　　 　　魏陵扑哧笑出了声。 　　 　　那天晚上他们的交合非常愉悦。 　　魏陵枕在程南的手臂上，在他的肚子上画圈圈。她呵气，喷洒在程南的脖颈之间，自己先笑了。 　　程南问她：“笑什么？” 　　 　　魏陵说：“像梦一样。” 　　 　　程南不明所以。 　　 　　但魏陵似乎不想向程南解释。她的手指滑过程南的身体，一寸一寸，像抚摸像揉搓，让程南觉得莫名的痒。 　　“你知道吗？我对你一见钟情。” 　　 　　程南愣了，“不知道。” 　　 　　魏陵一步一步引导他，“当时我去泽艺，其实很紧张，但是没有人看我，我又放松了一点。大家都有圈子，我只看到你一个人落单，然后我准备跟你打招呼，结果发现你根本不是落单，哪里都是你的圈子。” 　　她笑嘻嘻的，时不时用鼻子蹭着程南的锁骨，让程南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那时候，我从泽大休学，偷偷出来画画，我告诉自己，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任性了。所以就算喜欢你，喜欢得不行，我还是不敢做什么。后来你主动找我，我真的超级高兴。我本来以为这就已经很让我满足了，后来发现不是的……” 　　“想要的越来越多，有一天，我真的，开始，想要起你。” 　　 　　程南抱着魏陵，把玩着她的头发，在手里一圈一圈地转，他乐此不疲地把魏陵的头发绑在自己手上，因为重力掉了下来，又绑，像个贪玩的小孩。 　　他听到魏陵说： 　　 　　“真好啊。” 　　 　　“我想，如果这辈子，任性的事，只有一件能够被被原谅。那一定是这一件了——” 　　“我爱你。” 　　“程南。” 　　 　　那天晚上，程南睡得不□□稳。 　　他反复梦见魏陵，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她向着虚空，不知道哪个方向在说，“像梦一样”。所以程南醒了。 　　他看见怀里蜷缩着蹙眉的魏陵，又继续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样反复了好几次，天还没亮，他又醒了。 　　而这次，魏陵不见了。 　　 　　他一开始以为她去了厕所，找了一圈，没有。 　　后来他想，也许她去上班了，他又睡了过去，生物钟响了，他起来，手机里没有魏陵任何的来信。 　　早上，中午，晚上。他回家，发现魏陵不在。 　　 　　他这个时候才想起来给她打电话，拨出去，打通了：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sorry……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程南不知所措。 　　 　　他翻找着两个人的房间，这个时候才突然发现，魏陵搬到他家，带的东西竟然如此少。她的衣服只有两件，化妆品只有一个小包，她不爱和程南用什么情侣用品，小饰品也从来不买。她就这么轻车简行，把这些本来就不多的东西，通通带走了。 　　 　　搞什么啊，程南想。她不是相信他的吗。 　　她不是没有生气的吗。 　　 　　程南坐在沙发上。目光空洞地看着房间。 　　他突然想起，昨晚的那些话，竟然是魏陵对他最过正式的一次表白。 　　她当时说了这样一句话…… 　　 　　像梦一样。 　　 　　“啪。” 　　然后梦醒了。 　　 　　魏陵突然从程南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他去泽医魏陵上班的地方找，她的同事说她辞职了。他去找普外科的郑医生，郑医生请假度蜜月去了。他甚至重新回到了fare，坐在冷板凳上等到了付彦渊，付彦渊对他怒目而视，说他不知道。他在微博上找陆遥，陆遥粉丝太多，一下子就被淹没，他只好找人找到了陆遥的电话，那边接起来，笑了半天，说早该了。 　　 　　程南觉得自己被耍了。 　　 　　那段时间程南觉得一切都不顺。他跟甲方大吵了一架，项目黄了；在酒吧里喝醉酒，把人打了，赔了一笔不小的钱；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他家门的钥匙都打不开家门。他很生气，随手把钥匙扔在了地上。 　　在地上枯坐了一夜。 　　 　　就让她过去吧。 　　程南想。 　　 　　然后他再也没找魏陵。 　　 　　* 　　 　　那之后程南也谈过几次恋爱。公司新招的小姑娘，知道他是单身的，总对他有点别的意思。 　　有两个跟他表白了，程南试了一个，没意思。 　　他觉得自己真的哄不来小姑娘。 　　 　　肖婷知道他单身以后，找过他几次。 　　程南说我们不可能的。 　　她问为什么。 　　 　　程南也说不上为什么，有一次情急之下说出了口，程南才想明白他原来是这样想的：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后来朋友给他介绍对象，让他描述一下想找个什么类型，他记得他是这样说的： 　　“听话，懂事，就可以了。” 　　于是他们找来了各种各样扎着双马尾的幼女。有的还不到十八岁。 　　 　　于是程南把要求加上“年纪稍微大一点”。 　　 　　年纪是上去了，到了二十五岁，其中百分之六十在第一次见面就问了“什么时候结婚”，另外的百分之四十，要么第二次见面，要么第三次。 　　一个人怎么可能跟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就做好相伴一生的准备？ 　　程南面色铁青。 　　所有的会面都不欢而散。 　　 　　有一个留了下来，试探地说，“程先生，可我还是很喜欢你。” 　　 　　程南心里一动。 　　 　　后来这个女人成了他的女朋友。 　　 　　确实像朋友介绍的，她听话，懂事。在家境跟他相仿的同龄人里，能够找到这样的，程南的妈妈非常满意。 　　她说赶紧结婚吧。 　　 　　程南甩开她的手。 　　 　　他在这个时候，特别特别想念魏陵。 　　 　　想念到了极致的时候，他重新燃起了画漫画的想法。他画下了他跟魏陵相识的点点滴滴，出版成册，最后竟然很有卖气。 　　有公司说想把它改编成电影。 　　 　　程南想了想，拒绝了。 　　他想亲自画。 　　 　　他本来就有能力，他身后还有一个团队，预算从来不会吃紧，他们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赶出程南想要的场景原画，再跳到下一个。 　　他要蓝天，白云，绚丽的光影，还有写实而逼真的教室。 　　 　　那一幕幕十八岁记忆里深埋的点点滴滴，被他重新还原了出来。 　　那里有水房里蹲坐抽烟的男孩，和惊慌失措的女孩；那里有画室里相依而坐的少年少女，彼此交换着珍藏的画稿；那里有路灯下的少女，哭红着眼喊出那句“我喜欢你”…… 　　 　　程南肝肠寸断，又沉醉其中。 　　 　　电影的片段一放出，众筹的钱直逼史上最高。 　　程南不缺钱。但他想知道，其他人的反应。 　　 　　是了，他一遍遍看着那些留言，看到有人感动于关于他的爱情故事。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是一个真人真事改编的故事，所以也从来没有人相信，有一个女孩，会这样，用劲全力地爱着一个男孩。 　　 　　有一天很巧合地，程南在超市里碰到二楼的房东。 　　程南跟他说，“如果你二楼没有租出去，我想把它盘下来。” 　　 　　房东很奇怪，他看着程南，长大了嘴：“魏小姐付了三年的租金，到现在还在合同期内。” 　　“你不知道吗？” 　　 　　程南僵在原地。 　　他想起那把钥匙。 　　 　　他回家，几乎把所有的柜子都翻了起来，最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把钥匙——它以为坏掉了、打不开他家门的那把。 　　 　　他用这把钥匙打开了魏陵的房间。 　　 　　她的房间跟程南第一次进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个男士拖鞋，还放在那里。 　　 　　当时她是怎么说来着？ 　　超市买东西送的。 　　——那明明就是专门给他准备的。 　　——骗子。 　　 　　到处都落了灰，程南拍了拍，几下就被迷了眼睛。 　　他就在满天的灰尘里找到了魏陵的手机。 　　 　　难怪他从来都没有打通，原来魏陵根本都没有把它带走。 　　 　　程南把它带回去充电。 　　过了好久，它才开得了机。 　　 　　程南用指纹解锁了手机，又锁上屏，重新用密码解锁，密码是自己的生日。 　　他慢慢蹲下来，隐隐有些难过。 　　他看到屏保上少年时代的自己，还有相册里各种各样自己的照片。魏陵不爱自拍的，程南知道。可他没想到，她的相册里竟然全是自己。自己的同人，自己的连载，自己的照片…… 　　程南今天不太开心…… 　　程南今天接了一个新项目…… 　　程南今天主动洗碗…… 　　程南睡着了的样子真的超级可爱…… 　　程南…… 　　程南…… 　　 　　他一遍一遍翻着这些老照片。 　　停在其中的一张。 　　 　　一张黑底，白纹的图，像水纹一样的东西，被一团胚胎形状的光斑打断。 　　“超声提示：宫内早孕，约8w，活胚。” 　　 ☆、30 　　1 　　我们家隔壁住了一个新邻居。我妈跟我说，我可以去学画画了。 　　我很开心。 　　 　　妈妈带我来到隔壁，说这里就是我的新画室。我一看，在我家，对应我住的小房间的房间，放了好多好多桌子椅子，排成了一间教室的样子。 　　哇，真酷啊。 　　 　　每个桌子都坐了一个小朋友，妈妈把我领到最后一排，坐好。 　　老师在黑板上贴了一张卡通画，用磁铁粘着，那个吸铁石还做成了愤怒的小鸟的样子，是怒红鸟！真好看。 　　老师带着我们画画。 　　 　　她先画了一个点，又画了一个点，再画了一个，说是要定一个大致的大小，然后连成一个盘子。 　　哦，老师画的圆，真的好圆啊，不像我画的，歪歪扭扭的。 　　 　　我偷偷看了眼隔壁桌的小哥哥，天呐，竟然画的跟老师一样圆。太厉害了。 　　 　　我用星星眼看着小哥哥，小哥哥不看我。 　　 　　太伤心了。 　　 　　回家以后，妈妈问我老师教得怎么样。我说老师很漂亮。 　　爸爸说，你牛头不对马嘴。 　　我说，我说的是实话。 　　 　　老师的头发真长啊，这么长的头发，当然很漂亮啦。 　　我以后也要留这么长的头发。 　　 　　2 　　坐在我旁边的小哥哥，是全画室最好看的小哥哥。 　　他的睫毛超级长！！！ 　　他的眼睛其实不是很大，还没有我的大，但是超级好看！！像外国人！！ 　　鼻子也很挺。 　　就是不理人。 　　 　　3 　　今天小哥哥跟我说话了。 　　他说：“你压到我的画了。” 　　他的声音真好听！！ 　　 　　他的画也很好看。 　　 　　4 　　今天我跟妈妈去超市买东西，碰到了长头发老师和小哥哥。 　　小哥哥躲在了长头发老师的后面。 　　妈妈说：“这不是思思吗？” 　　对了，忘记说了，小哥哥有一个像女孩子的名字——思思。 　　 　　长头发老师非常不好意思的样子，说是啊。 　　 　　回来以后，我听到妈妈跟爸爸说，隔壁画室老师，是个单亲妈妈。 　　 　　她说了好多我没听懂的话，我问她她叫我不要听。 　　气死啦，既然不要听，那你干嘛要说啊。 　　 　　5 　　黄小悦今天跟我说，长头发啊老师是个单亲妈妈。 　　我说我早就知道啦。 　　她很惊讶，说，她妈妈今天才告诉她，问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说我肯定比她知道的早。 　　 　　她很生气。 　　我很开心。 　　 　　6 　　画室的人都知道，长头发老师是个单亲妈妈。 　　我不知道单亲妈妈是什么。 　　后来黄小悦告诉我，单亲妈妈的意思是，小哥哥没有爸爸。 　　 　　我说，胡说，没有爸爸，小哥哥哪里来的，难道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黄小悦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小哥哥的爸爸可能死了。 　　 　　7 　　我真替小哥哥伤心！ 　　画室里有不少人相信小哥哥的爸爸死了。 　　我看到小哥哥偷偷哭了。 　　 　　8 　　今天黄小悦没有来上课。 　　长头发老师说，她以后不会再来了。 　　这已经是第三个不会再来了的人。 　　 　　9 　　又有新学生。 　　大家都忘记小哥哥和他爸爸的事情了。 　　小哥哥笑起来真好看。 　　 　　10 　　今天，我鼓起勇气跟小哥哥说话。 　　小哥哥终于理我了。 　　夸我妈妈做的蛋糕好吃。 　　 　　才不是我妈妈做的啦，是我在蛋糕店买的。 　　小哥哥喜欢，我要天天拿给他吃。 　　 　　11 　　小哥哥跟我说，他爸爸没有死。 　　我当然相信了。 　　 　　12 　　我跟小哥哥说了一个秘密，我看到爸爸把妈妈的口袋里的钱偷出来藏起来了。 　　小哥哥说，他也要跟我讲一个秘密，还没说，就下课了。 　　 　　13 　　今天，小哥哥跟我说了这个秘密。 　　他说，最近电影院放映的那个叫做《秘密》的动画电影，就是他爸爸画的。 　　 　　我虽然，觉得小哥哥很好看。 　　但是，小哥哥也不能把我当傻子呀！ 　　 　　14 　　小哥哥已经三节课没理我了。555 　　 　　15 　　今天上活动课，班主任给我们放了《秘密》。 　　好感人。555 　　不过，女主角江宁真的很像长头发老师耶。 　　 　　16 　　小哥哥已经很久不跟我讲话了。新来的那个小妹妹跟他坐的太近啦！ 　　 　　17 　　我听妈妈说，《秘密》赚了好多好多钱，老板是一个“高富帅”。 　　 　　18 　　qq空间最近这篇文章被转疯了：《秘密》背后的故事，漫画和生活，解密你想象不到的爱情 　　高富帅老板，在文章的最后向全世界找人。 　　一个单亲妈妈，跟《秘密》里女主角一样的长头发，还带了一个四岁的小孩，男女未知。 　　我拨通了那个找人电话。 　　占线。 　　 　　19 　　今天我又拨通了那个找人电话。 　　没占线了。 　　 　　那个男人的声音好好听。 　　让我想到小哥哥。 　　 　　他让我多说一点长头发老师的事情。 　　 　　我说她的头发特别长，喜欢把头发别在耳朵后面。说她对大家都特别好，给大家发小饼干和热牛奶。还说了老师的眉毛薄薄的，耳朵下面有一个小小的痣。 　　 　　哦，对了，我还说了小哥哥。 　　 　　“他叫程思南。” 　　 　　我听到电话那头，那个男人在哭。 　　呀，这么大了还哭，还是个男人呢！ 　　羞羞脸。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